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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潘先生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我只是个邮差。

  现在不是了。潘先生说,你现在是我们跟远东情报部门之间的联络员。

  但是,仲良每天还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把收集来的情报破译、分类,然后再把它们派送到各个需要的交通点。这些曾经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变得更忙了,白天干不完,常常到了夜里还要出去,就像他父亲当年。情报比生命更重要,因为有时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这是潘先生临别之时握着他的手说的话。潘先生还说,你要跟小德肋撒堂里的神父交朋友,他是远东情报站在上海的联络人,但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仲良总算知道父亲是怎么成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把那个银制的十字架递进去,很久,才听见布朗神父说,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忏悔室时对布朗神父说,请你帮我收集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的情况。布朗神父说,这种情报不在我们的交换范围。

  你就不能帮我个忙吗?仲良说,我想知道。

  这是苏丽娜密写在一封投稿信里的内容,她请仲良帮她这个忙。现在,苏丽娜变得像个文学女青年,每天把自己关在秦兆宽的公寓里,一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模样。她写诗歌也写散文,然后装上信封,投进邮筒。这些稿件在被送往报馆前,最先到达邮差的手里。仲良破译她从秦兆宽身上得来的情报,同时,也读到了一个女人惨淡的心声。

  苏丽娜有时也会挽着秦兆宽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种应酬。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偶尔也会在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里喝喝清酒。秦兆宽说过,他一闻到清酒的味道,就会想起待在日本的那十几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了,搂着苏丽娜在她耳边说,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当时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是那个新郎?

  秦兆宽是个温柔而深情的男人。苏丽娜看得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妻子。除了去南京公干,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宽就是床上忽然说起鹿儿岛的。他从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来,一上床就说原来仲村还有个儿子,在海军当飞行员,连着一个多月了,他们都在鹿儿岛练投弹。秦兆宽说不知道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么地方。苏丽娜随口问他鹿儿岛是什么地方?秦兆宽说那是个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边。说完,他翻上来,压在苏丽娜身上,又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们就去鹿儿岛度蜜月。

  苏丽娜垂下眼睛,说,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伦敦度蜜月。

  现在的伦敦还不如上海呢。秦兆宽说,那里都快炸成废墟了。

  第二天,苏丽娜把这个情况密写在稿件上,扔进邮筒。又过了一天,当仲良受命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布朗神父时,神父第一次领着他去了楼上的卧室。

  布朗神父的卧室就像个书房。他从一大堆旅游地图里找出一张,一指,说这就是鹿儿岛,我去过那里。接着,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印尼的旅游地图一张一张找出来,一边笑着说收集这些东西几乎花掉了他大半辈子的时间。神父把所有的地图都对比了一遍后,直起腰对仲良说,你说哪个更像呢?

  仲良把手里翻了好一会儿的一本《美国交通地图》递给他,指着其中的一页,说,这个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说了句英语: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

  (8)

  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当天,租界就被占领。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处是军靴踩着水泥马路的声音。他们用铁丝网封锁了街道,然后开始挨家挨户抓人。他们把住在洋房里的外国人都赶到街上,再用卡车成群结队地拉进设在龙华的集中营。

  布朗神父也在这些人中间,但他被关进了苏州河畔的那幢十三层的桥楼里。现在,那里是日本宪兵的司令部,是关押反日分子与间谍嫌疑人的地方。布朗神父连《圣经》都来不及拿上,就被两个日本兵拖出教堂。神父一个劲地说他是神职人员,他受上帝与罗马教廷的保护。日本士兵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说,八格。

  一个星期后的礼拜天,仲良受命去跟新来的德国神父接头,发现那是个满头金发的中年人。他对仲良说他叫克鲁格。他还说现在的租界里除了日本人,只有拿德国护照的人才可以自由活动。他要求仲良像信任他的前任一样地信任他。仲良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来之前潘先生再三叮嘱过:这种时候谁也不能相信,尤其是一个德国人。

  但是,克鲁格神父显得有点急切。圣诞节的午后,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他在教堂门口的大街上拦住仲良,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来忏悔了。

  当天晚上,仲良跪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里,对克鲁格说,你不用急着找我,这不合规矩。克鲁格说就在下午的3时15分,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投降,日本方面受降的是酒井隆中将。仲良说,这算不上情报,外面到处都在广播。

  接下来会是新加坡,会是菲律宾。克鲁格说,我需要日本在东亚的任何信息,现在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给你什么情报由我的上级决定。仲良说,但你也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我知道。克鲁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忽然说昨天他受教会委托去看望了布朗神父,现在教会正通过意大利政府在与日本方面交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他就会回到罗马。克鲁格说,布朗神父向你问候。见仲良没出声,克鲁格又说,布朗神父告诉我,他是你父亲的朋友,他对你负有一份责任。

  仲良一笑,说,对于一个关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人来说,他有点高估自己了。

  可我能做到。克鲁格说,如果你愿意,我有能力送你去美国,当然是在战争结束后。

  仲良又一笑,说,那等我们都活到战争结束后再说吧。

  布朗神父一直认为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特工,我相信他的眼光。克鲁格说,你要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只是个邮差。

  You can be a gentleman, Mr. 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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