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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7)

  “皖南事变”后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对前往苏北的夫妻从吴淞口送上船,赶回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秀芬每天都会坐在窗前的案板旁绣枕套,绣满三十对就用床单包着,送到西摩路上百顺来被服庄。在仲良眼里,上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就是菜市场与西摩路上的被服庄。

  仲良在床上躺到后半夜才听见开门声。他起身打开灯。秀芬穿着一条他从没见过的旧旗袍,站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化着很浓的妆,就像一个私娼低着脑袋站在马路边。她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秀芬同样不说话,低头进了厨房,洗了很久才出来。她始终没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着了。

  第二天,秀芬一睁眼就见仲良坐在床头。他显然一夜未眠,此时正笨拙地把一支拆开的手枪拼装起来。

  马牌橹子?这是高级货。仲良一直到把枪安装完毕,推上子弹,才看着秀芬说,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厨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夺过枪,下床去了厨房。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要迟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没动,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两条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从厨房里出来,拿过那顶黄色的帽子递到他手里。

  仲良抬头看着她,说,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没什么好说的。秀芬叹了口气后,顿了顿,说,出去买张报纸你就知道了。

  报纸上标题最醒目的新闻是发生在昨夜的枪击案,死者系苏皖来沪的茶叶商人,地点在四马路上的一家酒楼门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张报纸扔在周三面前,直视着他。周三拿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问,什么茶叶商人?周三笑着说,胡说八道。

  她到底是什么人?

  汉奸。周三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将报纸捋在地上,说,是你把她带进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说,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着他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

  周三却站了起来,板着脸说,那你就该明白,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就在这天的晚饭过后。秀芬没像往常那样忙着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着仲良,缓缓地说她是抗日除奸队的队员,昨天晚上她与同志们用三颗子弹除掉了一个苏北新四军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庆方面收买,现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秀芬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仲良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看着秀芬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两年来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动贴着他,并伸手抚摸他。仲良却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双手始终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瞪着漆黑的床顶。

  秀芬叹了口气,抽回手,同时也缩回身体。她在黑暗中说,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我违反了组织原则。

  仲良隔了很久才说,我是在想,有一天你会不会朝我开枪?

  会的。秀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出卖组织的话。

  这年入秋后的一个深夜,周三戴着一顶毡帽离开邮政所的门房后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传言接踵而至。有人说他买彩票发了财,回老家当地主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诱拐了一个小妓女,临走前还把老相好的细软席卷一空。不过,大部分邮差都认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个妓女的床上,让人连夜扔进了黄浦江里。这样的事情在上海滩时有发生。仲良却一下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他顾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着自行车就回到家里,一进门对秀芬说,我们得走,去你老家住几天。

  秀芬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他出什么事了?仲良说周三失踪了。说完,他打开柜子动手收拾两个人的衣物。秀芬坐着没动,说,没有接到指令,你哪儿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于叛变,他要是叛变,你也已经走不了了。秀芬说着站起身来,把仲良拿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柜子里,然后转身对他说,如果真的被捕,他会给你留下暗号的。

  他要是来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只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门边,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在很多时候让仲良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三天后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约见了仲良。一见面,潘先生并没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简报让他先看看。简报上的消息都是外国的,英、美与荷兰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运输战略物资,特别是钢材与石油;罗斯福总统也在美国下令,让舰队进驻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说,从现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号叫鲶鱼。

  说着,他把一个银制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面前。

  仲良不出声,拿起十字架仔细看着。这样的十字架,他在父亲生前也看到过,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头看着潘先生,问,老周怎么了?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只手,认真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相信你会胜任。

  仲良还是要问,他死了?

  潘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大街,说周三淹死在黄浦江里,尸体是昨天早上被一个渔民发现的,打捞上来后就一直放在乐济堂的停尸房里,可我们现在还不能去认领。潘先生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相信他会淹死在黄浦江里吗?

  仲良低下脑袋又一次想到了父亲。他说,那我去给他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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