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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比起苦哈哈地卖零件修卡车,这种玩儿法几乎就像变魔术,但许文革没答应。原因也很简单:如果六机厂的地皮改变了使用性质,工厂就没法儿开下去了。而他想干的只不过是开工厂。在常人看来,许文革肯定算个聪明人,但在那些资本游戏的老手眼里,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了。谈了几次没谈拢,双方翻了脸,对方便又绕过许文革,去找六机厂的领导谈。一蹴而就,一拍即合。撇开桌子底下的“勾兑”,就连能摊在明面儿的理由也是充足的:接着“做实业”,能盘活的无非是工人和厂房,只有炒地皮炒股票,靠近北京城区的地理优势才能无限放大。

  家有一口金锅,谁都不想拿它淘米做饭。这时对于“上面”而言,许文革就从救星变成了累赘,踢开他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厂方提出解约,又找出各种名目查许文革的账,那伙儿资本玩家也没闲着,雇了许文革原来的律师揭他的老底、抓他的把柄。而许文革也发了狠,发动工人去申诉请愿,保卫饭碗。一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又有上级机关介入调停,最后裁决:许文革还是得卷铺盖走人,但可以得到相应补偿;工人还是得二次下岗,但厂子上市之后可以享受分红。

  处置稳妥,公平合理,许文革相当于被强制套了现。此后的日子,他都在忙于善后事宜:给南方的股东交割结账,又给刘秋谷和常年跟着自己的那些手下每人分了笔钱。厂子就这么没了,钱上却没吃亏,该庆幸还是该愤恨?但令杜湘东感到意外,在讲述的过程中,许文革的口气是漠然的、轻率的,仿佛他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俩人缓缓走进家属院,把纸箱放在带棚三蹦子的后座上,许文革拍拍手,望着筒子楼:

  “这儿也快拆了?”

  “快了。”杜湘东顿了顿又说,“我老婆身体不好,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杜管教……”

  “叫我杜湘东吧。”

  “杜湘东。”许文革喉头跳了两跳,第一次称呼了杜湘东的全名,“临走前就想见你一面,见着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说完,他对杜湘东似笑非笑,随后默默离开。杜湘东看着那副空荡漏风的背影,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许文革了吧。这样也好。他上了楼,照常做饭,服侍刘芬芳吃了,外面的天就慢慢黑了下来。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就不安宁了,既燥得慌,又空得慌,好像被什么事儿扯着。同时,他还感到了憋闷,胸膛像压着一块铅。那种感觉曾经一度淡了下去,却在这时卷土重来。忽然动了个念头,杜湘东就从桌前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冲下楼去,在带棚三蹦子的后座上翻找着。许文革替他拿过的那一摞纸壳子里,果然滑出了一张存折,密码写在背面,还是姚彬彬的生日。翻开一开,上面的数字把他吓得一哆嗦:那么多的零,随便数错了一个两个,都是令人魂飞魄散的差距。

  刹那之间,杜湘东明白了许文革的用意。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许文革告别时的似笑非笑——姚斌彬也曾这样笑过,俩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杜湘东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凿。他冒了一头一脖子的汗,身上的警服都湿透了。他的腿也在发软,必须撑着带棚三蹦子的那层铁皮,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但他总算喘了几口长气,告诉自己:杜湘东,你得冷静,你也不是个没经过事儿的人。

  因为没手机,他先跑向办公室去找到电话。110吗,我报案。有人要自杀。他叫许文革,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也没跟我说过不想活了,但我确定他要自杀。我没开玩笑,我也是警察,你们最好……喂,喂,我去你妈的。他摔了听筒又抓起来,随即拨通的是刑警支队长的号码。同学总算没像声讯台那样怀疑他在恶作剧,但也问:

  “你有证据吗,这种事儿可不能凭感觉。”

  “有证据,他给我钱了。”

  “他以前不也给过你钱吗?”

  “这次多……总之你们得赶紧出动,同时去六机厂、许文革的住处还有他城里的公司办事处……就算我求你帮个忙还不行吗?”

  “杜湘东,你这些年整出的这么多幺蛾子,我哪次没帮过你的忙?但现在我想帮你也没空——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同学说着苦笑一声,似乎把手机举到了高处。听筒里便传出了车声、音乐声和鼎沸的人声。杜湘东反应过来,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奥运会即将开幕。真不知许文革是有心还是无意,偏偏挑了这么一个普天同庆的时候去死。那么同学此时正在执行的,大概是某个场馆的安保任务——也许就在举世瞩目的“鸟巢”。这不仅是北京的重要时刻,也是全国全世界的重要时刻,一点纰漏也不能出的。杜湘东只能靠自己了。

  他跑回家属院,开上带棚三蹦子,在闷热的夏夜里狂奔起来。许文革会去哪儿?在这片遍布工地的郊区,适合送命的地方太多了。许文革会不会已经死了?他为耽误了那么久才发现许文革的用意而后悔,可见自己真是老了、迟钝了。风声浩大地从头顶掠过,眼前的柏油马路却仿佛是凝滞的,这让杜湘东想到了多年之前追击姚斌彬的那个下午。不知过了多久,那栋城乡接合部的四层小楼出现在了车灯劈出的亮处。四下漆黑一片,大概是为了奥运会,北京周边的外来人口都被暂时清理回家了,又或者为了建设开发区,那些一盘散沙的小本生意全被强行关了张。但小楼里却依稀有一丝灯光,外面的门也敞着。杜湘东跳下车,冲进楼里,狼嚎一般喊道:

  “许文革,你给我出来。”

  “许文革,你可别死。”

  走廊和房间里四处回声,喊了几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真是蠢透了。一个寻死的人,哪会别人一叫就不死了,没准儿还会死得更着急了。然而他的喧闹却从楼梯拐角引出一个胖大的秃子,小背心下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文身。这人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拎根铁棍,打雷一般爆喝:“你他妈才想死呢。”但等看清杜湘东身上的警服,立刻扔了棍子开始揉肚皮:“您瞧您,吓得我肝儿直颤。”

  “你揉的那是胃。”杜湘东从他手里夺过手电,四下照着,“这儿就你一人?”

  “对呀,我是房主。”

  “以前的租客呢?”

  “早走了。”

  “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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