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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都在这儿守了半个多月了,就防着那帮拆迁的。”秃子重新打量了一眼杜湘东,“这位警官,您不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吧?要是那样我也只能跟您拼了。”

  杜湘东将手电掖进后腰,也不顾秃子的狐疑和抱怨,出门开车就走。沿着土路拐上国道再走不远,就是六机厂,此时杜湘东只希望许文革在那里。如果再找不着,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当路从窄变宽再从宽变窄,工厂的轮廓在夜幕里显现了出来,看起来却和以前不同——那栋苏联样式的主楼凭空不见了踪影。似乎是为了宣誓胜利,工厂的新主人在整体动工之前,先行拆除了这里的标志性建筑。但这个决定也造成了厂区的管理混乱,当杜湘东撞开半掩的铁门呼啸而过时,传达室里的保安几乎没反应过来。再往里开,就见以前的办公区外竖着铁皮围挡,附近还集结着若干奇形怪状的工程车辆。因为奥运会,昼夜奋战不休的拆迁队终于得到了休息,他们还在空地上支了台小电视,围坐成一圈儿观看开幕式。各国运动员已经入场,屏幕上充斥着花花绿绿的热带服装和大团黑亮的肉。当工人们听到突突乱响的车声,扭头便看到了另一幅奇异的景象:一个警察驾驶着一辆带棚三蹦子,以近乎漂移的速度和曲线呼啸而过,他的头发被风往侧后方拉扯着,脑袋像颗斜飞的彗星。

  而此时,杜湘东的眼前一片澄明。如果许文革要死,他会选择怎样一个死法?如果杜湘东就是许文革,他又最愿意到哪儿去死、最应该到哪儿去死?如同冥冥之中被人点醒,这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那么现在需要考验的,就变成了他是否像他自以为的那样了解许文革,或者说,许文革是否愿意给自己的那条命赋予最后的意义。杜湘东心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笃定,他也知道他的自信来源于孤注一掷的赌博。

  他开车冲进了工厂车间所在的区域。这里总算还没拆掉,一栋一栋灰盒子沉默地耸立着。夜更黑了,在一个拐弯处,带棚“三蹦子”轧上了马路牙子,把前座的杜湘东甩了出去,车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路边,一个轮子掉了。顾不得身上受没受伤,杜湘东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他的目的地是厂区边缘的那排平房。

  空地对面,低矮的门窗如同一列熄了灯的夜行火车。距离越近,杜湘东便闻到了越浓郁的汽油味儿。那味道正是从停放着皇冠轿车的屋里渗出来的。他跑到简易车库门口,看见百叶门的下方没有上锁,但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把它拉上去。果不其然,门从里面锁上了。杜湘东脱下警服上衣裹住右手,一个冲拳击碎了玻璃窗。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发动机的声音也破墙而出。杜湘东从里面打开窗户,屏住呼吸跳了进去,开灯,找到正门的螺栓再把门拉开,这才回头,在车里看见了许文革。

  许文革端坐前座上,身体后仰,模样就像一个疲惫的司机正在打盹。而当杜湘东拉开车门,他便侧倾着滑了下来,头靠进杜湘东怀里。这种状态下的人自然是脸孔煞白,嘴唇乌黑,而对杜湘东来说,这个晚上最揪心的时刻才刚刚到来——他半蹲在地上,托着许文革的头,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有气儿。当一股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从指尖传了上来,杜湘东浑身颤栗,随之猛喘几口气,又被呛得天昏地暗地咳嗽起来。

  于是,暗夜里出现了这样一幕:杜湘东背着许文革,在厂区空旷的干道上磕绊前行。他很想走快点儿,更想甩开两腿奔跑起来,但浑身剧痛让他连站立都很困难。毕竟是这把年岁的人了。然而这个老警察心里却涌动着悲怆的豪情。他从来就不甘心当管教,一直想做个刑警,但直到今天才破获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桩案件——不是为了抓人而是为了救人,救的还是他曾经最想抓住的那个人。

  颠簸之中,许文革渐渐恢复了意识。这人的命也真够硬的。杜湘东觉得耳边有人吹气,刚开始还以为是许文革的喘息,进而才听见是许文革在对他讲话。

  许文革说:“杜湘东,你何必呢?”

  杜湘东反问:“你又何必呢?”

  许文革气若游丝,语调却是蛮横的:“命是我的。”

  杜湘东用更加蛮横的语调回答他:“许文革,你他妈的说错了。”

  他不管许文革是否在听,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那些往事在他心里压了将近二十年,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说出来,也必须说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比刚才更加庆幸许文革还活着,因此他获得了亮出底牌的机会。杜湘东的讲述与许文革的讲述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姚斌彬的故事。

  姚斌彬早就成了残废,并且他知道自己的右手无法治愈。当年法医对杜湘东陈述伤情时,他就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废人跑出去也是累赘,因此在越狱发生的那一刻,他决定用自己来掩护许文革。也正是出于这个想法,姚斌彬临走前抢了那把枪。枪放在他手里也没用,但他知道,假如两个人只能追一个的话,杜湘东也好,其他警察也好,都肯定会追那个带枪的。姚斌彬把逃走的机会让给了许文革,他要让许文革替他伺候崔丽珍,替他学技术、做生意、开工厂……替他完成他想干而干不成的所有事。姚斌彬把什么都算透了,因此他死了,许文革却替他活着。如果不是被捕之时、临死之前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杜湘东也许永远都想不通一个右手残废的人为什么非要抢一把枪,也不会相信真有人会把自己的一条命托付给了别人。

  四周充满了雷鸣般的寂静,不仅是脚步声,就连许文革的呼吸声似乎都在杜湘东的耳边消失了。而杜湘东还在怀疑许文革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又说:“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向姚斌彬借的。借了人家的东西,就得替人家保管好了。”

  他还说:“许文革,你连死也不配,你活着吧。”

  这时他的脖子后面一热,接着又是一热。那是许文革的眼泪。这男人的身体在他背上抽搐,嗓子深处呜咽着,但却连放声一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杜湘东又感到对方垂在自己胸前的两条胳膊蜷了起来,软塌塌地环绕着自己的肩膀,像溺水的人搂住了救命的树干。

  那条漆黑的路也被他们走到了头。前方就是临时工地,人们还在电视前聊天、抽烟、喝啤酒。杜湘东驮着许文革,朝那光亮处挪了过去,想叫一声却再也发不出声响,好像已经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似的。直到离那些工人的背影只剩下几步距离,他才轰然而倒。天旋地转之中,杜湘东看见了受到惊吓又一拥而上的工人,也看见那台电视机正在自己头顶不远的地方闪着光亮。电视里放着焰火,苍穹布满光彩。

  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却会在时间之河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在那一刻,杜湘东觉得全世界都在为他庆功。他还觉得不止许文革,就连自己的这条命也是借来的,向姚斌彬借,向许文革借,向刘芬芳借,向警察老徐和崔丽珍借,向这世上的所有人借。这么一想,那伴随了他多年的憋闷也在此时一扫而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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