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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是过去。”律师脸上再度绽放了职业化的微笑,“您也明白,干我们这行的跟你们警察可不一样。你们是国家机器,只有国家这么一个主子,我们呢,得随时随地各为其主。尤其像我这种按小时收费的,上一个小时和下一个小时的服务对象都有可能换人。以前是许文革雇了我,我得把他捞出来,现在是想查许文革的人雇了我,我又得琢磨着把他送进去——据我所知,这也是您一直想干的事儿。您不是动用过私人关系,从经侦和刑侦的渠道都调查过许文革吗?现在我想要的,就是您掌握的那些资料。”

  听着对方的话,杜湘东面无表情,眼神却冷了。他引用了当初刑警同学给自己的答复:“要真能查到什么,我们早动手了,也轮不到你。”

  律师却仍锲而不舍:“这您又不懂了。警察取证,都是从刑事的角度出发,民事方面的问题全都忽略不计,而同样的资料到了我们手里,只要操作合理,照样能让许文革吃官司……当然啦,让您白辛苦也不合适,既然我的工作是商业行为,那么也得遵守商业原则。您看这样行不行,那些资料算是您卖给我的,报价嘛……”

  这么说时,律师的神色还是理直气壮的,甚而带着几分恩赐的意味。但正当他要说到自以为最关键、最有底气的那个环节,杜湘东就让他闭了嘴。一只手挟着风声向律师逼近,眼看就要掐住他的喉咙了,但却随即一变,换成了一根手指顶在他的鼻子上。律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杜湘东便用手指“点”着那人,一字一顿道:

  “刚才的话我要是录下来,进去的就是你了。”

  说完,杜湘东把对方晾在原地,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进了家属院,他才突然站定。这时他又想起了刘秋谷说过的那句话——敢情话里还有好多话。许文革得罪了什么人吗?还是他发财的同时挡了别人的财路?自从看守所搬迁,家属院的网线就被电信公司掐断了,因此这些日子里,杜湘东没再查阅过关于许文革的信息。而这天,他便把带棚三蹦子从楼道口里推了出来,突突乱响地开出几公里,终于找到一家没有营业执照的黑网吧。输入几个关键词,若干条新闻便以时间顺序罗列了出来。半年多前还尽是好消息,许文革的公司仍然生意兴隆,六机厂还新上了两条生产线;而这几个月来,就渐渐让人看不懂了,一边是厂子继续签合同接订单,另一边却是财经媒体爆出他资金链紧张、频繁受到“专项整顿”。最大的一条新闻,是厂里的工人也闹起了事,却不是针对厂方,而是冲击了区里的规划部门。因为影响恶劣,政府出动了防暴警察,最后许文革代表厂方做检讨、写保证,承诺此类事件绝不再发生。但至于工人为什么闹,新闻里又只字不提,只说大部分群众“情绪稳定”。

  即使是一个生意场上的门外汉,杜湘东也能看出许文革的公司处于困境,甚至可以说是风雨飘摇。但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杜湘东便又开着带棚三蹦子突突乱响地回了家。刘芬芳还等着他熬腊八粥呢。他一度考虑过,要不要把律师找过自己的事儿透露给许文革,不过再一想,还是算了。许文革不是他的仇人,可也绝称不上他的朋友,习惯了与世隔绝之后,他最不想接触的人其实就是许文革。况且在许文革那个层面的纠纷与倾轧之中,他这个穷人、废物、看大门的老警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掂清自己的分量吧。

  然而杜湘东迎来的第三位访客,恰恰就是许文革。

  当时已经是夏天了,滞留的日子即将结束。外面的人来过好几批,有政府的头头脑脑,有拆迁公司的,还有接手这块地皮的开发商。领导勉励杜湘东“再坚持一下”,而围墙上也的确写满了巨大的“拆”字。那么他也得计划着搬家了,杜湘东把零碎物件都装进了蛇皮袋,还到河北的家具市场订购了衣柜和餐桌。乔迁新居,怎么也得置办两样新东西。这天他又想起,登记处还扔着几个纸箱,正好可以收衣服,于是开了大门去取。

  满头是灰地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个人。杜湘东定睛看了两眼,这才反应过来是许文革。才几年工夫,许文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两眼深抠,颧骨突兀,一头短发几乎全是白的,如同大夏天落满了雪。相形之下,杜湘东反倒像个有钱人的模样了。为了给刘芬芳补身体,他没少变着花样给她弄吃的,刘芬芳吃不下只能自己吃,生生就把他塞圆了,塞鼓了。那叠纸壳子被他抱在怀里,又像摞在了他的肚子上。更让杜湘东诧异的,是许文革这次来,奔驰车也没跟着,铁门外停的是一辆蓝黄相间的出租车。

  看到杜湘东愣着,许文革叫了一声:“杜管教。”

  杜湘东瘪了瘪嘴,蹦出一句:“你来干嘛?”

  “跟您告个别。”

  “要走?”

  “要走。”

  “什么时候?”

  “今儿就动身。”

  杜湘东手一松,纸壳子落到地上。他略微直起腰,继续望着许文革。许文革却走近几步,咧嘴笑了:“您气色还行。”

  “也老了……”杜湘东迟疑了一下又问,“去哪儿?”

  许文革的眼睛往别处看看:“还没定。”

  “厂子不开了?”

  “不开了。”

  “出了点儿事?”

  “连您都听说了?”

  “具体也不清楚……你没犯法吧?”

  “这您放心。”许文革又笑,流露出近乎嘲讽的神色:“我要犯了法,那些人还能允许我在外面待着?”

  杜湘东接不上话,便又弯下腰去,重新把纸箱捡起来。许文革伸手替他分担了一些分量,俩人各捧着一叠破纸壳子,沿着看守所围墙边走边聊。略问几句,就知道了许文革洗手不干的原因。自从这片地方要建开发区,他就被人盯上了。那些人的来头之大,连许文革这个当事人都无法指名道姓地说出他们究竟是谁:刚开始以为是几个商人组成的私募基金,后来又听说有外资和国资的参与,再后来才发现是个什么领导的什么亲戚在背后撑腰。对方找到许文革提出合作,并直言不讳地表示,他们对于工厂才没兴趣,六机厂那个国有企业的“壳儿”和地皮才是有价值的。利用这些资源,他们将会整合出一家地产公司再打包上市,此后连一砖一瓦也不用盖,到股市里迅速圈钱走人。作为回报,许文革可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分一笔账,比例虽然不大,却是“他这个级别的买卖人”这辈子也未见得挣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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