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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寻找大爷7

  姐姐的朋友们见她这个样子,很是着急。那阵子他们为她举行的聚会特别的频繁,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希望她能振作起来。我姐姐坐在那儿,话说得很少,酒却喝得很猛。以前很有些酒量的姐―卩一段口子酒量大跌,几杯酒就将她醉得不省人事。

  多少年以后,姐姐的一个好朋友对我说:那时,我才算知道什么叫醉生梦死了。

  姐姐有一个在军区管档案的朋友。有一天,他打电话来跟姐姐聊天,无意中说到他那里存放着全战区所有团以上干部的档案。这个朋友开着玩笑问我姐姐:怎么样,想不想看看你老爹的红色档案?我姐姐随口说了句想,于是,他俩就约好第二天在档案馆门口见。

  姐姐打开父亲那厚厚的一叠档案,除了看见父亲的战功,还看见了那封信,那封父亲在1950年上交给组织的大爷从江西的来信。

  当时,姐姐双手捧着那封信,旁边的朋友看见,那被岁月浸得泛黄的一页纸在她的手上窸窣着发抖,朋友还发现,姐姐瘦削憔悴的脸色特别特别的难看。

  第二天,姐姐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姐姐去哪黾了,姐姐那阵子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自由度是相当大的。

  五天后,姐姐回来了。当天晚上,姐姐在她的小屋里吞下了整整两瓶安定,还喝了大半瓶啤酒。姐姐将啤酒当水,将置她于死地的二百片安定送进胃里。等有人发现,我姐姐年轻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姐姐死得很仓促,头发零乱,衣衫不洁,她连将自己梳洗打扮―下的心情都没有了,可见,死她是件多么急迫的事情。

  没有谁知道那五天姐妲上了哪里,干了什么,她没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我只能这么说:我那一刻的姐姐心如枯槁。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了,连骨肉相连的亲情也不能。

  随着我姐姐的死亡,寻找大爷以及跟大爷有关的一切事情都戛然而止。

  其实,寻找大爷的事情,自始至终不是一种家庭的行为,而是家庭中某一个成员的固执或者说是不可思议的热情所致。除了我热情的浪漫的多愁善感的姐姐,我们家没有什么人再会对他的杳无音讯和生死存亡牵着一份情,担着一份心了。

  大爷是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的在或者他的不在,能改变我们相对稳定的生活吗?我们认为不大可能。既然跟我们的生活无关,我们找他干什么呢?

  我们那时对生活的态度就是这么简单。别看我们成天把“全人类”之类的事情挂在自己的嘴边,其实我们知道,越是宏伟越是远大的东西,越是虚无越是缥缈。我们把些虚无和缥缈的东西成天挂在嘴里,却对跟我们生命中息息相关的一些东西视而不见。比如血缘,比如亲情。

  那个年代,是个不允许人道主义抬头的年代,对人道主义的警惕和批判,使我们对亲情啦,血缘啦这类的词汇感到无比生疏。不要说去想它们,更不要说去寻找它们了。

  我在28岁那年,生下我的儿子做了含辛茹苦的母亲。那年,我年迈的父母双亲从千里之外来到北京我的小家,帮助我们料理那段慌忙而杂乱的日子。

  我父亲的老态虽然不能用“龙钟”来形容,但用“老态”是完全胜任的。他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他的到来,只是起着一个“声势浩大”的作用。再说,他已基本上习惯了我母亲的控制,对母亲的“失控”,恐怕已不习惯了。

  他的睡眠很少。早晨很早就醒,晚上很晚也睡不着。早上起来就满屋子乱走,碰碰东,撞撞西,制造出许多在清晨格外刺耳的响声;晚上就守在电视前,一直等到最后一个电视台最后一个播音员亲切地祝他晚安,约他明天再见。

  一天晚上,我大约是白天睡多了,怎么也睡不着了。灯是不能开的,会刺激孩子安睡的眼睛,哪怕台灯也不行。我想与其这样翻来覆去地惹丈夫烦,还不如到客厅去陪陪父亲说说话。父母来后,我光顾理直气壮地忙自己和忙孩子了,连坐下来同父母谈一谈的时间都不给他们。想到这些,我有点内疚。

  来到客厅,见父亲半倚半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吨。电视里是一部多看一眼就能把火给看出来的破电视剧,我以为父亲也怕把自己惹火了已经让自己睡了,谁知我正要关电视,忽听父亲说,别关,我还看呢。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眼父亲,说,这么臭的东西你也看呀?我给你换个台吧。

  父亲不反对,我就嘛嘛啪啪地一阵猛按,换了半天台,其他台都是一张沙沙的雪花脸,还惟有这个台在折磨人。父亲说,别管了,就它吧!于是,我只好坐下来,陪父亲忍受着。音乐中出现了很悲很哀的唢呐声,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座新坟。一根树枝插在坟边,上边绑了条白带子,大概有什么讲究。这个时候,我父亲突然很郑重其事地叫着我的名字,很认真地对我说:

  于青,我想回趟老家去,找找你奶奶和二大爷的坟。我吃了一惊地望着父亲。日光灯下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连短短的胡茬也若隐若现出一种模糊的白色。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父亲从里到外彻底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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