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原著 > 北上 | 上页 下页 |
九八 |
|
“但是妈,伤得治啊。” “不是所有伤都得治。”母亲的思路依然清晰,“不是所有人的伤都得治。” 三百个回合之后,老太太赢了。姐弟俩和小唐把老太太送回家。 “我就躺着,”母亲半躺在床上,后背底下支着一床被子。姐弟俩买了一张医院里的那种升降床,老太太不用,她就睡自己的老式木板床。“你们都忙吧,有小唐。” 胡静也回公司了。胡念之又陪了一天,跟老婆孩子打了电话,让他们一有空就过来,陪老太太说说话。交代完,换了两件干净衣服回了济宁。 汝州的汝瓷专家在济宁等着胡念之,老先生亲自来了。老先生说,电脑上看心里总不实在,瓷是手艺活儿,“过手”很重要。老先生说到过手,把手伸出来比画,胡念之看见那两只手苍老的纹路里有洗不掉的瓷泥和釉灰。这是一双工匠的手。老先生也生有一张工匠和农民的脸,常年守在窑边,奔走在野外和工地上寻找古窑址,雨打日晒,风尘仆仆,混在一圈老农民里你很难把他挑出来。 “如果是真品,那必是重大的事,”老先生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不亲眼看一看、摸一摸,我不放心。” 老先生希望能认真研究一下原件底部那一处微小的缺口,那个断面可以看见胎质和施釉的细节。秘密最容易从内部暴露。老先生特地带来了他收集到的所有与该粉青三足洗釉色、器形、纹饰、制作工艺及年代可能接近的汝瓷资料,以便逐一比对。他还联系了另外的专家朋友,如果目鉴依然不能定论,就请国家博物馆做相关科学仪器鉴定,比如中子活化分析、穆斯堡尔分析、加速器质谱分析等。老先生有备而来。 一天半的研究和讨论,中间又咨询和参考了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以及郑州大学等专家的意见,三位专家拿出了一份可靠的鉴定报告。长达六页的报告条分缕析,充满了庄严的科学精神。繁复的学术词汇和表达会让外行人望而却步,所以我们只需要知道结论就够了:该三足洗非北宋汝窑瓷器,而是明代成化年间仿烧的汝瓷。题刻亦非乾隆年间的事,有人在造假。 老先生在济宁又待了一天,顺带也给暂时已有结论的瓷器掌掌眼。瓷器的发掘已告一段落,需要鉴定的基本都在这里了。 三位专家达成共识后,考古团队签字,转交有关部门。胡念之和老同学陪同考古队领队,一起送别了研究汝瓷的老先生。 晚上胡念之给母亲打电话,固定电话没人接。打小唐手机,响两声就被掐了。五分钟后小唐打过来。刚才她在喂饭,趁这一阵老太太心情不错,多喂了几勺。为不影响老太太休息,固定电话线拔了。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有事打给小唐,小唐一概要说情况很好。但这一次,小唐说,真不好了。 “胡老师,很不好,”小唐鼻音出来了,在哭。“奶奶前天还吃点米粒,现在极少愿意吃干的,只喝米汤。刚刚赶上突然愿意了,也只吃了两汤匙大米。” “精神怎么样?” “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好像睁眼是件多费力气的事。” 胡念之给医生朋友打了电话,对方沉默十秒钟后回答:“情况若不能扭转,该做的事就赶紧做吧。” “什么意思?” “一周。”朋友大喘一口气,“可能都算长的。” 胡念之头发都竖起来了。太突然了,后脑勺冷风飕飕地刮。他在犹豫明天还是后天跟考古队请假,私事影响工作他有些难为情。 第二天午饭吃了一半,小唐来电话。老太太让他和姐姐回去。 “有事交代?”他想起医生朋友的判断。 “奶奶没说。奶奶就说,跟您和姑姑说说话。” 一定是母亲原话。小唐太年轻,恐怕理解不了“说说话”三个字的分量。母亲要跟他们告别了。胡念之放下餐盒就去跟领队请假。少则一两天,多则,他说不下去了。领队和老同学分别握他的手,安慰他的表情相当于说节哀顺变了。胡念之跟他们大致表达了他对河道和沉船的推测和设想。他担心在家耽搁了时日,影响考古工作的进度。 沉船河道他判断是支流。通航能力究竟有多大,还有待于在现有河道沿线上发现更有力的证据。这个难度比较大,据他观察,这条线上,除去这一段空地,别处都建了楼房,住家连片,考证成本太高。当然该河道也有可能是大水本身形成的,或者彼时当地为了防洪泄洪所做的一项临时排水工程。 至于沉船,他认为疑点甚多。身份就可疑。发掘工程已近尾声,尚无任何能说明沉船来路的证据,只有镇尺上“嘉庆十二年”这个时间点,在内陆河的考古发掘中还是比较少见。若非发掘本身的不充分,是否可以推断,在沉船之际,相关证据就已经被紧急清理过?这个级别和装备的帆船,在当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最重要的一件瓷器,粉青三足洗在乾隆题刻上做假,动机何在?在运河济宁段史志上,这一段河道沉船事故概率极小,即使有,史书上记载和考古发现的,也都在真正意义的运河河道或者故道中,偏出如此距离的尚属首次。是否该船有不可示人的秘密?船行至此,是否遭遇过同样不可告人的变故? 领队和老同学让他放心回京,一切都在变,他们会在接下来的发掘和论证中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祝老人家早日康复! 回到张家湾已是晚上,母亲睡着了。小唐想叫醒她,老太太疲惫地摇摇头。晚饭母亲只喝了几口米汤,有一粒米进嘴,她也会吐出来。胡静也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转着圈咆哮。这个世界上能让高冷美人胡总失态的,只有改名为马思意的母亲马思艺。她对弟弟说: “脚上打个石膏能比死还难吗?” “对咱妈来说,起码比活着难。” “你可是亲儿子,”胡静也的言辞和语气里习惯性地生出倒刺,“就这么放心让妈死?” “我们怎么想不重要,咱妈想。她早就想好了。她在心平气和地绝食。” 胡静也大吼一声,一屁股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姐姐守上半夜,弟弟守下半夜。早上那段时间由小唐照顾。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