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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早饭母亲喝了两口小米汤。她只喝米汤,牛奶、豆浆和各种营养保健品,一概进不了嘴。胡念之吃过半个馒头,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迷糊过去,被小唐叫醒了。老太太叫他。胡念之跑丢了一只拖鞋,光着左脚来到母亲床前。胡静也已经坐在床边。

  母亲的眼睛睁开了,有种异样的光。因为更瘦了,眼睛也显得比过去大,一副对这个世界充满惊奇的样子。但她其实早就厌倦了。好长时间没开口,嗓子干哑,胡念之喂了母亲几口白开水。母亲两眼盯着天花板,好像屋顶上有本书,她慢悠悠地对姐弟俩说,说几个字停顿半天:

  “我又梦见你们太姥爷了。我一直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他死时我才三岁。刚我看清了。静也,你长得像你太姥爷。念之,你五官不像太姥爷,脸上那股精气神像。你甚至比静也更像你太姥爷。”

  这段话说了有三分钟,力气跟不上,但每个字都像陨石一样从天上砸下来。至少在胡静也听来震得脑仁疼。母亲说到弟弟的长相,弟弟的精气神其实是从太姥爷那里来的。母亲是要赶在生命画上句号之前,对他们姐弟俩澄清某个真相吗?胡静也突然悲从中来。

  “妈,您别说了,我懂了。对不起。”胡静也抓住母亲的手,眼泪直往外涌,“我要找最好的大夫给您治疗,我和念之一定要把您治好。”

  “来不及了。我这样很好,让我顺顺当当走吧。”母亲侧了一下头,脸转向他们,断断续续地说,“你太姥爷叫我呢。你爸也在等着。他好脾气,容了我一辈子。”母亲停下来喘几口气,“就是临了,还给你们添麻烦。”

  母亲指的是她在意识不是那么清晰时,不断地往外排大小便。她很难为情。她知道人死之前常如此。在有些地方,这被称为“清肚”,自然地清空肠胃里的东西。大便稀少变白,小便散发出奇怪的酸味。为了让自己死得干净体面一点,她决定米汤也不再喝了。

  刚到八十四岁的马思意就是这么做的。清醒的时候这么做,意识不清的时候也这么做。她只接受白开水,一次两三汤匙,一天四五次。后来连白开水也不再喝,汤匙到嘴边,硬是不张嘴。不是在清醒地拒绝,而是本能地排斥,是身体取代意识做出决定——她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加速度奔向死亡。人间诸事皆已了断。不存在财产纠葛,她只留下这个院子和一块名为“龙王行雨图”的杨柳青年画雕版。院子女儿不稀罕,对雕版更没兴趣,一挥手都给了弟弟。她可以放心去死了。

  此后马思意再没说一句话,也极少睁开眼。她梦见了过去,或者说看见了过去,看见她出生以前的漫长家族史。从意大利一个叫维罗纳的城市开始,从天津海河边的一个叫风起淀的镇子开始;她看见了尚未瘸腿的年轻英俊的祖父,和坚贞貌美做姑娘时的祖母,她听见他们互相叫对方的名字;她看见父亲、母亲、大哥和二哥,看见了他们短暂的生和漫长的死;她看见了胡问鱼这么多年对她的好,他和祖父马福德一起在那边等着她呢;她也看见了那个水利专家,喜欢吃她做的面条,但那个人现在只是一个穿着方方正正的短袖衬衫的背影;她还看见一条大河,阳光下如金如银,舟楫穿梭,大水汤汤,一直奔流到天上。

  马思意深吸一口气,天地光明。

  守着母亲,胡念之和姐姐见证了母亲离世的全过程。死亡从来不会仓促降临,它一寸一寸地来,它把生命一寸一寸地从它选中的身体里赶出去。

  母亲的生命存续了三天。胡静也把公司里的事全都放下,专心守着母亲。姐弟俩在母亲对面支了一张行军床,一个躺下休息时另一个坐在母亲床前,他们确保在任何时候都有一双眼睛睁着,看得清母亲的一举一动。其实母亲已经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即使死亡如此残暴,她也不过是腿动一动,胳膊动一动,头动一动。开始腿还能动,伸缩蜷曲;接着胳膊,过一会儿就要拿掉盖在身上的薄被,她热,将死之人心里有一团火;然后是头,脑袋在动,生命已经被死亡驱赶到头颅,驱赶到头顶;当驱赶出最后一根头发丝后,马思意死了。

  姐弟俩过一会儿摸一下母亲的身体。从脚开始往上凉:脚趾,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胯,小腹,腰,手指,手腕,小臂,大臂,胸脯——凉到胸脯心脏就已经不工作了。

  天将破晓时,张家湾有一只鸡开始叫。姐弟俩看见母亲脖子突然挺起来,嘴大张,连出了两口气,然后脖颈落到枕头上。母亲去世了。

  胡静也和胡念之大放悲声。哭声惊醒旁边房间里熬不动了的两家亲人,胡静也的老公和女儿,胡念之的老婆和儿子,还有在另一个房间休息的小唐。他们半分钟内拥进房间。哭声随着黎明从张家湾升起来。

  胡静也在母亲的眼皮上各放了一枚古钱。胡念之跪在母亲床前,揪心之痛尚未平息:眼看着母亲一寸寸死去而他无可奈何,他觉得自己就是死神的同谋。

  把母亲葬在了运河边的墓园,胡念之臂戴黑纱返回济宁。

  济宁的发掘工作已告结束,要做的只是扫尾和总结。胡念之是特聘专家,完全可以不必亲临现场,远程提供意见和结论即可,他又重孝在身,于情

  于理都没问题;但半途而废不是胡念之的习惯。本次发掘虽然最终缺少填补空白式的惊天发现,但对近年的运河考古也算别开了生面。一则留下了关于一条陌生河道的悬疑,二来本次考古发掘的时间意义重大,正值中国大运河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评选前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等于是为申遗预热,是助威和呐喊,所以,有关方面责成考古团队做一次提振士气的总结和宣传。胡念之能回来更好,很多工作免不了要他出马。

  文物整理完毕,做好档案,送进博物馆。发掘中的悬疑最终都没能充分解决,报告中的描述基本也都采用了胡念之的推断。

  尘埃落定,胡念之脑子里还转着这条河道,经常沿着挖掘现场的延长线朝两个方向走,希望能发现河道走向的蛛丝马迹。一天傍晚,在路边遇到一个卖古董的当地人,自家建房子挖出的一尊青白釉的罗汉像,高十五六厘米,应属清末民初的景德镇窑,价值不大。两人聊起最近的考古发掘,那个当地人说,好多人瞎挖挖了不少钱。

  “卖给谁?”胡念之问。

  “古董贩子啊,走乡串户来收。还有卖给客栈的。”

  “客栈也收古董?”

  “就一家客栈收,几十公里外的。价格挺公道。我卖过一个陶罐给他们,罐子上画了一只奇怪的鸟。几年前迁祖坟挖出来的。”

  那只画了鸟的陶罐让胡念之有了兴趣。他决定抽空去“小博物馆”客栈看看,没准会有意外的收获。天黑下来,胡念之往回走,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刚响一声,手机里传来标准的普通话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胡念之一惊,发现自己拨的竟是母亲的电话。更吃惊的是,母亲去世后,他根本没有申请停掉这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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