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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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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的发掘越来越多,以瓷器为主。在出土的一块类似镇尺的长条形铜块上,发现了“嘉庆十二年”字样。清嘉庆十二年,即1807年。这艘船最早可能在1807年沉没。胡念之查阅了地方志和有关史料,这一年里运河中没有重大沉船事故的记载。仅以现在出土的瓷器价值论,这艘船绝非普通商船,它的沉没应该是件大事,为什么史书上一丝痕迹也不留?在济宁的这些天,胡念之又把运河改道史和运河济宁段的史志找出来查阅,还是没有发现那时候运河改道至此处的蛛丝马迹。该船走的是运河的某条支流?史志显示,那几年此地发过几次大水;大水开辟出了新的河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艘船为什么不走主河道?它究竟是北上还是南下?从沉船位置和挖掘出的船只部件的摆放位置,应该是北上。但也并非没有意外,船都要沉了,你还不让它掉个头?当然,还有一个重大疑问,就是它为什么会沉。 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入睡,胡念之的头脑里都在转着这些问题。有时候做梦也是它们,在梦里他自问自答,一个自己在当下,另一个自己生活在沉船时代的大清朝。 午饭后,胡念之正蹲在发掘现场清理一只粗陶碗,工作服捂出了一身汗。手机响了,小唐打来电话,三天前老太太出门,下院门前台阶时拐杖滑了一下,第三次摔倒,右脚踝骨骨裂。前几天电话里没说,是老太太的意思,不想影响胡念之的工作;现在小唐背着老太太打电话,是因为老太太拒绝治疗,把脚上的夹板和绷带都给扯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搬救兵。 “我姐呢?” “姑姑带奶奶去拍了片子,安排好住院治疗后,就走了。” “你和我妈现在哪里?” “医院啊。” “让奶奶躺在床上别动,一定要静养。我这就回去。” 胡念之找到老同学说明情况,回到酒店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坐车往高铁曲阜站跑。两个半小时到北京南站,换乘地铁去通州,下了地铁再打车,到医院已经晚上九点一刻。 母亲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见胡念之,小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医生和护士轮番来劝,老太太就是不愿意固定住右脚。母亲听见儿子的声音,睁开眼,扭过头对胡念之笑一笑,说: “你看,还是影响你工作了。” “妈,”胡念之坐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咱们得听大夫的话啊。” “我也得听我自己的啊。”母亲被胡念之握着的手动了动,“没事,我就躺着,不动。你看我这都挺好的,明天你就再回去。” 胡念之找到值班医生,咨询母亲现在的病情。医生说,没大问题,固定好静养就行,只是老年人骨骼的生长愈合慢一些,要有耐心;但如果现在这状态,坚决不固定,永远也愈合不上,有时候身体的抽动不是人的意志能百分百决定的,不经意地动一下,就回到了原地。 “实在不愿固定呢?” “不走动?这个年龄的老人卧床不起,两个月什么毛病都来了。等于慢性自杀。” 胡念之谢过医生回到病房,母亲已经睡着了。他让小唐回家,今晚他守夜。这几天小唐一直守在病床前,满眼都是血丝。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奶奶一会儿要方便,咋办?” 小唐想等伺候了老太太小便之后再回去。那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放心吧,”胡念之对小唐说,“我是你奶奶的亲儿子。”实在不方便,还可以请护士帮忙。 小唐离开后,胡念之看着母亲消瘦的脸。多年来这张脸坚毅又平静;现在因为平躺,重力的作用下皮肤绷紧,尽管有几处老年斑,但除了下眼皮和嘴角,几乎看不见皱纹。这张脸的确不太像汉人。小时候邻居们都说母亲漂亮,胡念之觉得不好看,眼窝太深,鼻梁太高,在阳光下母亲的脸上也有阴影;电视和电影上都说,脸上有阴影的人不是好人。后来他知道,这样的一张脸上有大美。母亲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偶尔急速转动两下,整个面孔又深沉地平静下来。旅途劳累,困倦袭来,胡念之伏在母亲病床边,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早饭只喝了一碗小米粥。早饭后,胡念之还想跟母亲谈谈右脚固定的事,母亲在他开口之前就开始摆手。母亲说: “念之,妈想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我想回家。” “不行。大夫说,脚不固定已经非常危险了,再不输液,绝对不行。您的身体弱,吊瓶里加了营养。” “你妈什么危险没经过。命都丢过。” 她说的是三岁时,她奶奶用一条命替她挡住了日本人的大狼狗。她说的还是四十九岁那年咯血,到县医院查,说是肺结核晚期。当时十一月刚过,医生建议别治了,回去跟家人多团聚一天是一天,过不了春节。那是胡家前所未有的绝望时间。马思艺倒能沉得住气,胡问鱼扛不住了,背着两个孩子眼都哭肿了。他不相信这个结果。从朋友那里借了钱,带马思艺去北京市里一家久负盛名的军医院复查。涉及到的任何疑点胡问鱼都坚持查一遍。各项数据汇总一起,又经多位专家会诊,结论不喜不忧:应该不是结核晚期,但究竟是什么病,也没法定论,所以也不能贸然针对性用药;先回家常规治疗,危机时再来就医。这一回,三十多年过去了,她觉得四十九岁以来的每一天都是额外赚的。她不怕死。 胡念之不同意。等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母亲那里已经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了,她把输液器拔了,现在就要回家。小唐死活拦不住。胡念之让母亲等一下,他给姐姐打个电话。胡静也正召集公司中层以上在开会,临时休会,让司机开车送过来。她担心自己气得开车时出岔子,手都哆嗦。进了病房她对母亲大吼: “妈,能不作死吗?” 老太太坐在病床上,扑耷扑耷眼皮,背台词似的平稳地说:“不想活了也不行啊?” 这个阴森的回答让作为老总的女儿无言以对,她做考古的儿子也找不着北。但他们认为这不过是老太太调节气氛的一种修辞,因为母亲说这句话时几乎面带着微笑。 “您到底想怎样?” “回家。”老太太说,“你们不知道,活着有多累。我不想再被捆在床上了。” 七十九岁她换了左股骨头,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像孩子一样重新开始练习走路,扶着墙,拄着拐杖。八十一岁她换了右股骨头,在床上又躺了几个月,再次像孩子一样重新练习走路,拄着拐杖,扶着墙。她终于让自己在练习行走中长大成人,又摔了一跤,想到还要卧床静养,再从头来过,突然觉得厌倦了,生命如此漫长,真是活够了,腻歪死了。从四十九岁到今天,她赚得如此之多,连自己都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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