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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村圩子里有人敲起锣鼓、脸盆和木桶,有喊失火的,也有喊走水的。他们要去临县东平。那里有大刀会,有一帮跟他们一样四海为家、与洋为敌的兄弟。当他们走到东平,如细流汇入江海,大刀会已经成了“义和拳”,打出的旗号是“扶清灭洋”。他们会继续往北走。现在,他们就开始往北走。大火在目光尽头燃烧。

  哥哥跟弟弟说:“走,是为了回来。”

  好多天里,孙过程都想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小波罗这种职业,就是坐在船上到处乱看。当然,也会舍舟登岸穿街走巷地看。此类事他只见过两种人干过:一是乡间的二流子,吃饱饭无所事事地游荡;另一种人就是当官的。义和团开到北京后,作为最精壮的拳民,接受朝廷官员的检阅时,他总是被指派站到最前排的队伍里。那些当官的背着手从他面前经过,偶尔看他一眼,有时候还会拍拍他肚子,让他张开嘴看看牙口,顺带品评两句,像逛牲口交易市场;然后摇头摆尾地继续走,把他们的营盘慢腾腾地转上几圈。你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他们的任务就是走走看看。

  小波罗比二流子和朝廷官员还过分,他要沿运河从南一直看到北。他努力从小波罗的日常生活里总结出点硬邦邦的东西,但是徒劳。小波罗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其他时候坐在船头喝茶、看书、写东西、跟大家聊天,兴致好了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或者到岸上信步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就赶紧回。生活竟然可以这样过,不是种子丢下去长出新芽,也不是中幡耍完了、纤拉过了拿到钱,更不是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掉到地上。日复一日。他当然知道赶路就要有个过程,但小波罗的目的显然不在赶路,他要的仅仅是看。虚无缥缈、没着没落、无法抵达某个结果的看。

  这种通往空茫和未知的“工作”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从船尾走进卧舱里,邵常来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在船上,不做饭的大部分时间里,邵常来就这样睁大眼躺着。睡不着。从小到大,他没这么胖过。他自豪地告诉孙过程,都说邵家遗传瘦,祖宗十八代没一个胖子,那是他们没摊上好日子。

  “这日子好么?”

  “好啊!”邵常来一骨碌坐起来,“有吃有喝不花钱,还风不吹头雨不打脚。你兄弟过腻了?”

  “我是说,咱们这位迪马克先生,就这么走走看看?”

  “就这么走走看看。人家干的是大事,咱们不懂。”

  “不懂你怎么知道是大事?”

  “我懂另一个道理:拼命花钱干的指定是大事,像咱们这样,拼命挣钱干的一准是小事。”

  孙过程想想有些道理,但他还是觉得不牢靠。那到底是多大的事呢?他从卧舱里出来,咬咬牙还是走到了甲板上,小波罗和谢平遥在喝咖啡。已经是六月,他们平稳地航行在微山湖中。运河有一段横穿这片著名的大水。荷花在远处小岛的边缘盛开,莲叶接天,半个湖都是绿的。拉网打鱼的人在河道之外对他们挥手。咖啡也是孙过程到了船上才知道的东西。小波罗主要喝茶,十天半个月煮一次咖啡,带得少,得省着喝。

  这一天太阳格外好,湖面阔大,浩渺的波光让小波罗空前兴奋,唾液腺分泌出来的口水带上了咖啡味儿。他让邵常来赶紧煮。能煮咖啡邵常来备感骄傲,好像那是一门多么艰深的技艺。端上甲板之前,他终于决定偷尝了一口,上下嘴唇各烫了一个泡。他抿紧嘴把两杯端过去,一路上都想把这奇怪的味道吐出来,实在咽不下去,但又舍不得。小波罗问:“加糖了吗?”邵常来必须说话了,一开口就把咖啡咽下去了,“回大人,早就没了。”咖啡的味道如此怪异,邵常来当即咳得弯下了腰。那天晚上他们住到南阳古镇的客栈里,邵常来跟孙过程说:“净骗人,不就是个中药汤嘛,叫什么咖啡!”但是孙过程说:“真的香。苦完了全是香。”

  小波罗坚持让孙过程尝了两口,一口之后又来了一口。小波罗说,闭上眼,一点一点咽,注意舌尖、舌面、舌根、嗓子眼、食道和胃里的感觉。敞开你所有的味蕾。敞开,对,不要关闭,更不要回避,敞开了才能充分享受。孙过程在小波罗和谢平遥的指导下,两口咖啡喝出了一整杯的时间。中药汤在他的想象里逐渐变成了褐色丝绸,从唇齿缓慢地流淌到胃里,苦一寸一寸地变成了香。

  “这就是结果。”小波罗让他睁开眼,“享受一个喝的过程足以成为喝的目的与结果。”

  孙过程咂巴着嘴,还没有彻底弄懂。

  “首先要喝。”

  “如果最终还是苦呢?”孙过程说。

  “那你就会知道,在你,苦最终还是变不成香的。”谢平遥替小波罗翻译出来。“不过,为什么非得在开始的苦和最后的苦与香之间建立联系呢?由苦开始,只有继续没有终点,不也很好吗?比如拍照——”小波罗抱着他的盒子相机举到孙过程眼前,“选景,对焦,按快门。”孙过程通过一个小方框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过是颠倒的:远处一条小船,渔翁咬着烟袋,手持竹篙把十几只鸬鹚赶下水;那些鸬鹚一个猛子扎下去,两只脚蹼在水面上摇摆,过一会儿纷纷浮出水面,轮番往船上跳;每只鸬鹚嘴里吞着一条鱼,有的鱼头或鱼尾从鸬鹚嘴里露出来;渔翁左手拎起一只鸬鹚,右手往它脖子处一捏,一条鱼从鸬鹚嘴里滑出来,落到船舱里。小波罗果断地按下快门。在被定格的瞬间画面上,孙过程发现鸬鹚脖子上竟有一圈明亮的铁环。“铁环!”他说。

  “什么?”谢平遥替小波罗问。

  “铁环。箍在鸬鹚的脖子上。”孙过程重复。

  生长在梁山水泊,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捕鱼时用鸬鹚代劳,但他头一回注意到鸬鹚脖子上还可以箍上一圈铁环。小时候他还经常问父母同一个问题:为什么鸬鹚抓到鱼不自己吃到肚子里?父亲说的是:吃了,又被打鱼人挤出来了。母亲回答:咽不下,鸬鹚嗓子眼浅。现在他发现,父母的解释之外还有第三种:因为那一圈铁箍,想咽也咽不动。可能很多年里,梁山泊的很多鸬鹚脖子上也有这么个环,只是他没看见。看了,但没看见。

  “看了,但你没看见。”小波罗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点上烟斗。“照相机让你看见了。我拿起相机,我是为了拍出一张惊世之作吗?不是,就是随便一拿,然后随便这么一对焦,就让你看见了。”

  “无心之举,亦有所成。”谢平遥附和,“无用之用,可为大用。”

  小波罗要把相机收起来,孙过程还想再看一看相机,小波罗递给他。这一次孙过程没有对着取景器看,而是把相机在手中翻来覆去转着圈看,看见缝隙就尝试把机器抠开。小波罗赶紧制止,担心打开后胶卷曝光。

  孙过程低声问谢平遥,相机里有小孩眼睛吗?他在义和团中听到很多传闻,说山西、陕西、四川、湖广等地的洋人喜欢抓中国小孩,抓到后,把脑浆混在牛奶里喝,皮肉用来榨油做菜,眼珠子挖出来装进照相机里。你能在取景器里清晰地看见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一双眼睛已经提前替你看了,你看到的是他眼睛里的东西;因为那是小孩的眼睛,所以你看见的都比现实中的小;因为那双眼睛反方向装在相机里,所以你看见的只能是个倒立的世界。

  如此荒唐酷烈的传闻让谢平遥哭笑不得,他尽量调整到一个孙过程能够接受的表情,诚恳又坚决地回答:“绝无此事。”

  “确定?”

  “确定。”

  小波罗把拉伸出来的镜头推回,收起了相机。“你们在说相机?”

  谢平遥说:“过程怀疑相机里还藏了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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