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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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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罗哈哈大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相机,他也想从相机里找出一双眼睛来。他伸出手要与孙过程握手,他不知道他们说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眼睛。孙过程把手缩到身后,将信将疑地回了船尾。天空突然响起惊雷,整条船为之一震。微山湖似乎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孙过程一直记着这个下午,那是辛丑年他听到的第一声雷。惊雷之后下了冰雹,落到船上的第一个冰雹碰巧砸到他剃掉头发的前额上。那冰雹有拇指头大小,砸得他头脑嗡嗡响了半天,鼓起的包有两个拇指头大。练耍中幡时,用额头天天顶中幡也没顶出过这么大包。前额往前伸出了一大块。邵常来说,这样好,看着像寿星。寿星都有一个突出的脑门。他记着这个下午的冰雹和接下来的大雨,是因为他从小波罗那里终于弄明白,任何一件哪怕漫无目的的事情,都可能有意义;无意义本身可能正是它的意义。他讲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道理,但他的确由此开始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凡事顶真。这个下午,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问题解决了,那就是,晃晃荡荡的一辈子也可能是值得过的。这个下午的记忆里还牢牢地镶嵌着一部相机。若干年后,这部相机将在他的后人中流传。不过那个下午,他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首先要对付的是不期而至的冰雹和大雨。 冰雹砸到屋船上像敲响小鼓。这气候老陈没想到,南方的天气他熟,打眼看看天,八九不离十。多年的水上生活练就的基本技能。这次瞎了,刚刚还艳阳高照,他还打算让两个儿子把船划到荷花荡里,让从意大利来的洋鬼子惊一下艳呢。他听见念过几年私塾的小儿子咕哝了几句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东西南北中转一圈,这也叫诗?一副骨牌嘛。但小鱼在荷叶间东南西北地乱窜,倒也很有点可看的。谁知转眼一片大云彩像用脏的抹布遮住了太阳,噼里啪啦下起了雹子。他让儿子们调好帆、架起桨,南阳镇不远了。 半道上开始落雨,裹着冰雹一起下。船上积到两指厚的冰雹时,只剩下了大雨。细密的水烟从湖面上扬起,微山湖更显得浑厚浩茫,镇上的标志性建筑泰山奶奶庙和后面的船看起来好像突然都远了。等他们进了南阳镇,穿了雨衣的老陈一家,一个个也都浑身精湿。 雨还要淅淅沥沥下一阵子,黄昏不到天就暗下来。老陈找了一个宽敞点的码头,停下船,石阶正对着的一家低矮的老房子。门头上挂着一块牌子:康熙御宴房。这一路走过来,稍微像样点的市镇上都能找出几家御字头的招牌,有管吃的,有管喝的,有管住的,有管玩的,分不清真假。南巡的皇帝太多了。站在铺子里面的小二脸隐在暗处,隔着雨帘对他们喊: “康熙爷坐过的地方给大人们留着呢!” 小波罗要看看康熙爷坐过的地方是啥样儿,一干人就进了御宴房。跟冰雹和大雨战斗了半天,老陈一家都累了:三个男人行船,陈婆从船上往下刮水,也腰酸背疼。要不是孙过程和邵常来他们搭把手,够她干到半夜的,卧舱里全都进了水。鉴于舱内水汽太重,老陈建议小波罗和谢平遥找家客栈住一宿,他们几个就在船上凑合一晚。小波罗说好,但现在吃饭要紧。进了御宴房先给大家要了十来碗姜茶祛湿寒。 洋大人光临,老板颠儿颠儿过来亲自跑堂。他把中间靠里的两桌人赶到旁边,空下来给小波罗他们坐。谢平遥转达小波罗的意思,这么干不妥,老板说,有什么不妥?这里他说了算。安顿好后,老板附到谢平遥耳边问,他跟洋大人谁面对前方的空桌子坐?那张空桌子就是当年康熙爷坐的,被一圈红带子围起来,桌腿上拴着红绸子,康熙爷面南背北坐在中间位置。他们俩谁对着前面空桌子坐,谁就是面对了康熙爷坐。这位置好啊,当官的坐了连升三级,经商的坐了财源滚滚。老板胳膊肘往里拐,希望咱自己人坐,所以先给谢平遥耳语,反正洋人也不懂。谢平遥赶紧说,让小波罗坐。他想想都瘆得慌,馆子里所有灯烛都点上了,还是有点暗,这要坐过去,一抬头在看见先皇在昏暗中也拿起了筷子,这饭哪里还吃得下。他跟小波罗说,坐这里,你就等于跟康熙皇帝一同进餐了,吃的也是御宴。小波罗高高兴兴坐到了康熙对面的位置上。 这顿饭最忙的,一是小波罗,忙着吃。南阳镇在微山湖里,一溜狭长的小岛,运河穿城而过。靠水吃水:一是吃过往的船只,衣食住行,你总得有所花销;二是名副其实的吃水,一桌子上来大部分是湖鲜。御宴房的老板夸耀,前两年大半个国家旱得口干舌燥,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南阳镇都衣食丰足。微山湖水的确是下降了不少,不少地方干了个底朝天,但谁旱鱼都不旱,水深的地方一网子下去,也是满满当当。到处饿殍满地,南阳镇人依然白白胖胖,两碗鱼汤下肚,两个腮帮子就跟抹了胭脂一样好看。所以,老板跟小波罗说,南阳镇的鱼一定要吃。小波罗就忙着吃鱼,吃各种鱼肉,喝各种鱼汤。 意大利人很少吃淡水鱼,小波罗不管,来者不拒。但他吃鱼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小心翼翼地挑着鱼刺,吃得既敬业又辛苦,脑门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吃几口鱼喝一口烧酒。老板说,水深鱼寒,烧酒暖胃,鱼配酒才阴阳调和。每次喝酒,小波罗都要冲着对面的空桌子举起杯,跟看不见的康熙爷碰一下。“Cheers!”他说。 另一个忙人是孙过程。馆子里人多嘴杂,看到洋人时眼神总有点怪怪的。北方不比南方,前两年义和团闹得北中国像开了锅时,南半个中国约定“东南互保”,不操那份闲心,老百姓的仇洋情绪没有被真正被激发出来,洋人就算半夜里走黑路,大半也都安全的。过了淮河不一样。他把刀放在脚边合适的位置,以确保一脚跺到刀尖上时,刀把会立马弹跳至手边。小波罗在他大刀的保护范围内。因为忙于眼观六路,只能逮着安全的间隙猛塞两口,差点把自己噎着。 晚饭快结束时,他发现两个年轻人总往这边瞟,一旦撞上他的目光,两个人立刻装作无心地聊天。他们的坐姿和举手投足藏着力道,人是绷着的,不像其他食客,松松垮垮地坐在凳子上,一身的酸肉。孙过程越发觉得此二人可疑,头脑里迅速地把可能的情况都转了一下。那两个人 站起身,对柜台后面打算盘的老板抱了个拳,走了。两人穿一样的圆口厚底黑布鞋,脚步起落间暗含一股弹力。 吃好后,小波罗打过了几个嗝,邵常来去结账。顺便把老陈一家也请了。邵常来把找零装进自己缝制的专用公款钱袋子里,站在柜台前继续向老板打听镇上可有上好的客栈。从门外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正是两袋烟之前刚走出去的年轻人。区别的是,这一次他们配了官家的腰刀。第三个人四十多岁模样,一身官服,戴着披散着红穗子的凉帽。孙过程噌地站起来,刀提到手上。却见那两个年轻人对他抱抱拳,微微一笑。 穿官服戴凉帽的是南阳守备的下属,奉命特来邀请洋大人到守备府上一叙。去了守备府,等于跟官家扯上了关系。孙过程心里没底,征求谢平遥的意见。谢平遥在衙门里待过多年,深知那一套繁复的程序,他更希望此行深居简出,自由利索。但戴凉帽的官员从马蹄袖里伸出两只白胖的手,冲谢平遥抱拳: “对不起,洋大人可能必须得去。” 谢平遥看看小波罗,小波罗耸肩摊手:“为什么不呢?”守备邀请,他觉得挺有面子。谢平遥跟他说,守备是个五品官,挺大。小波罗更开心了,一路上都在换算大清朝的五品官在意大利可能处在哪个职位。 孙过程贴在谢平遥身边,问要不要跟随。谢平遥明白他的顾忌。曾经的义和团身份,此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谢平遥说:“放心,有我在,你就在。”这句话让孙过程感动了一辈子。 守备府不远,整个南阳镇就不大。沿河边的石板路一直走,经过各种点着灯火的店铺商行。雨早停了,河道里来往着大小船只。炊烟、吆喝声、叫卖声四起,新鲜的鱼虾和蔬菜摆在店前、船头和码头石阶上,做生意的人拎着一盏防风的小马灯。他们不要秤,用手掂定斤两,差不多就行。整个南阳镇就像一个喧闹的夜市。他们在“金典”当铺前拐个弯,再走三百步,两个石狮子坐在守备府朱红的大门前,发出水淋淋的黝黑的光。 可能限于岛屿的面积,守备府没想象的大。进门就是砖石行道,院墙边上传来很多匹马的嘶鸣,雨后的夜晚依然弥漫着马骚味。为什么府衙的格局都差不多,进来就听到马叫,看见拴马桩?戴凉帽的解释,公干方便,骑上马就可以出门。砖石路右拐,进入长廊,长廊尽头就是守备大人的接待室。一路点着防风的罩灯。守备大人身材魁梧,一身便服站在门口迎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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