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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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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车去周信芳故居。想起我祖父祖母两人在北京,吃过饭就往机器前一坐,雷打不动听周信芳。周先生中气十足略带沙哑的嗓音,听得老两口摇头晃脑、摩拳擦掌。开始是唱片机,后来是转磁带的录音机,然后是影碟机,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单曲循环。《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鸿门宴》,听多了我都会唱了。小学五年级,跟同学打赌,夏天晚上钻进北大,从未名湖博雅塔那头往翻尾鱼石处游。看谁先抓到鱼尾,输了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我输了,就唱了《追韩信》经典的那段,从“我主爷起义在芒砀”到“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唱的时候心里还打鼓,担心顺不下来,过去只是听,从没试过。竟然没怎么走板就唱下来了。为达到周先生的效果,我粗着嗓子吼,唱完了再说话,嗓音更像周先生了。 周信芳故居在河边上。转过一座小桥,一个古朴典雅的小院,院门上方的匾额上题写着“周信芳故居陈列馆”。1895年1月14日,周信芳出生于此。六岁离开这里,随唱青衣的父亲周慰堂去杭州,师从陈长兴练功学戏。故居里藏品不多,以图片资料为主,陈设也简单;院子前后植了丰肥的芭蕉和藤萝,显得蓬勃兴旺。现在主要是京剧票友雅集和日常吊嗓子的好所在。都傍晚了,闻得到街巷里晚饭的香味,小院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京胡、板胡交替响。有唱《贵妃醉酒》的,有唱《借东风》的,有唱《四郎探母》的。有唱的就有听的,时不时一团叫好。 我问了一个看热闹的大爷,说谢仰止刚走,晚饭后还会再来。他们像上班一样每天来,只是上班时间各有讲究。大爷说,我堂伯每天半下午来,听一阵唱一阵,回家吃晚饭,饭后遛一圈,拐个弯又来了,一直到故居小院关 门。我堂伯是个人才,唱了一辈子淮海戏,退了休改唱京剧了,还专攻麒派。要不说那剧团领导提起他,五味杂陈地“老谢”呢。在淮海剧团里潜伏了几十年。我找了个马扎坐下,等。 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我又问那大爷,大爷说,这就该来了。再问;应该很快就到了。弄得我也不敢走,怕前脚走,我堂伯后脚来了。实在饿得心抖肝颤,那会儿天黑过好几个钟头了,我打算第四次问那大爷,大爷早回家了。票友只剩下四个:一个唱的,一个拉二胡的,外加俩看客。我连看客都算不上,就是个找人的。谢仰止这会儿没准已经睡着了。我出了小院,哪里灯光亮堂就往哪里走,见到头一家小饭馆就进去:一碗长鱼面,两瓶啤酒,半斤猪头肉。 吃舒坦了,跟麒派京戏听舒坦了,是同样的舒坦。我抱着肚子出了小饭馆的门,找块石头坐在路边,抽了两根烟。 这是我祖先的城市。父亲说,落户淮安的第一代先祖叫谢平遥,在漕运总督府衙门里当翻译,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后来这位平遥公去了清江造船厂,这地方现在连遗址都找不到了。平遥公在造船厂也没待几年,辞去公职,沿运河北上到了京城。也没待多久,开始跟一群士人举子追随康梁改良的余绪,其后拥护革命党,接下来反对袁世凯。在北京待了十几年,袁世凯称帝前,点名要灭掉他。平遥公地位名望应该很一般,反正我在相关的史料中没见过“谢平遥”这个名字。但谢平遥英语好,据说后来自学了意大利语,法语、德语也通一点,起码吃喝拉撒日常交流应付得过去,这在一百年前绝对是难得的人才。那时候的清政府和袁世凯不怕中国人,怵的是外国人,就怕洋人说三道四。我先祖平遥公有能力把洋人的说三道四翻译成汉语给中国人听,所以他们很讨厌他,觉得他也挺重要,悬了赏金要他的人头。这都是我祖父说的。说起自己祖父的脑袋很值钱,我祖父十分得意。 但是平遥公最终还是回了清江浦,至于原因,我祖父语焉不详。有时候说为了逃命,人家悬赏了嘛,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有时候又说受了刺激,心灰意懒,回老婆孩子身边养老了。究竟什么刺激他又说不清,但是有一件事我祖父言之凿凿,那就是平遥公写过不少关于运河的文章,用宣纸和毛笔,竖着从右往左写,他小时候亲眼见过。我认为有一定的可信度,首先有目击者,我祖父;其次,寓居北京的那些年,平遥公隔三差五会回清江浦,大河上下来来回回总得有个一二十趟吧,一连数日困在船上,书读累了只能盯着水看,想不成专家都难。回淮省亲的次数,有平遥公的儿女数量为证;我祖父回忆,他祖母前后怀过十二个孩子,虽然活下来的没几个。就算高祖母土地肥沃,那也得高祖父去播种啊。 问题是,依然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证明平遥公是研究运河的专家。我祖父到老了,某日在家看电视里周信芳的录像。抗日期间,周先生为救亡募捐,到北京演出,一路有意大利记者随行采访,我祖父突然冒出来一句: “哎呀,我爷爷当年陪过一个意大利人来过北京!那是个运河专家!” 那又怎样?陪意大利运河专家来北京,不等于他也是运河专家。 “也是啊。”我祖父抹着他那已经掉光了头发的脑袋,想得十分用力,“可是,你太爷爷写的那些文章跑哪儿去了呢?”这话是跟我父亲说的。 那时候我父亲还是研究所里的科研骨干,尚未培养起跟年轻妇女跳舞的兴趣,回到家就在草稿纸上列各种奇怪的算式。我父亲说:“没准‘文革’时被抄家抄没了。” “当时咱们家住在偏远的河边,周围一大片野地。”祖父又使劲儿想了想,“没抄出啥啊。他们嫌远,不愿去。那时候你太爷爷八十了吧,每天坐在太阳底下,守两块碑,有人求字,他就拓一张给人家。像个慈祥的弥勒佛,人缘好极了。” “拓碑干吗?”我问。 “你高祖父字好,街坊邻居没事就来求一幅,装裱后挂家里,或者当礼物送人。老爷子来者不拒。八十岁写不动了,就写了龚自珍的两首诗和一篇文章,找人刻到碑上,谁再要字,他就拓了送人。” “免费?” “当然。奇怪的是,碑刻好后,求字的人却少了。经常在太阳底下坐两三天,也送不出一幅字。” “碑呢?” “早不知被谁砸了。没人求字也有原因,乱了,运动了,谁还有心情看字。” “那我高祖父后来呢?” “死了。中午我去叫他吃饭,他坐在太阳底下的藤椅里,头歪在右边的肩膀上,气都没了。医生说,嗓子眼里有痰,堵上了,一口气没上来。旁边就是写了龚自珍诗文的两通石碑。” 我和父母都不吭声。老祖宗死了,我们觉得应该沉默一下,以寄哀思。祖父对我们安静表示诧异,问我们怎么了。 “高祖父死了啊。” “死了就死了。谁不死?”祖父说,“我跟你说,望和,我最高兴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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