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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大运河与淮河入海水道交汇的“水上立交”。里运河。裁弯取直后的新辟大运河。淮安船闸。漕运总督府。漕运博物馆。镇淮楼。文通塔。河下古镇。板闸。大闸口。老坝口。清江浦楼。御码头。若飞桥。南船北马碑。水门桥。北门桥。都天庙。慈云寺。石码头。花街。文庙。大王庙。丰济仓。西长街水龙局。清晏园。废黄河。码头镇。洪泽湖大堤。仁义礼智信五坝……

  因为做《大河谭》,断断续续了解一些淮安段运河,沿河走一圈,纸上谈兵的局限就出来了:思维老是跟不上,慢半拍。我跟小胡说,年纪大了,记忆力开始拖后腿了。他跟我一样清楚这就是个掩耳盗铃的借口,但他只笑,不说破。小胡本地人,运河边长大,河边一棵草的荣枯他也看了三十茬,所以张嘴就有“事”。他看得如此明白,大河仿佛一直流在他的眼皮子上。我约他,没准节目里需要他露个面,小伙子对我做个 V 字手势。

  “必须的,”他说,“就是条臭水沟,在你家门口流了上千年,也成了母亲河。”

  一教室的注册生和旁听生里,我年龄最大。有句俗话说,羊群里跑出头驴;我坐在最后一排,大部分时间低着头。孙宴临讲课用 PPT,也用黑板和粉笔,她讲《郎静山集锦摄影研究》,是门选修课。当她点 PPT 播放郎静山的照片和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或者转身在黑板上分析两者山水、人物构图的层次时,我就抬起头,看这个小我八岁的女老师。她比照片上好看,尤其眼睛和嘴唇。双眼皮,眼大大的;唇形很好,很多女人化了妆也未必有她素颜时的唇线饱满清晰。

  这节课她讲的是郎静山集锦摄影中的“非时间性”问题。该概念源于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的艺术史论著《非时间性:众神的变形》,所以,她从这本书说起。真正生动的艺术不应被当作简单的物体般来看待,它具有把瞬间“非时间化”的能力,使之成为非主观的时间。这是艺术形而上学的概念,而非永恒的范畴;或者说,是用“反命运”的方式来抵抗时间,时间是所有艺术的敌人。

  有点绕。不知道这段高论是马尔罗老师亲自说的,还是孙老师的理解,或者别的研究者的论述。当然,可能是我没能力听懂。我看见很多学生都露出会心的微笑,越发让我这个老学生惭愧。马尔罗我还是读过几本的,《人的命运》《王家大道》《反回忆录》。郎静山的照片我也看过一些,有些照片非常喜欢,特地嘱咐过小钟,收集素材时,把郎静山跟水有关的照片整理好备用。比如《晓汲清江》《风雨中的宁静》《沼沼秋水》《寒江独钓》《树影湖光秋气爽》《烟江晚泊》《吴门归棹》等。

  “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将不同底片叠置,把不同的景物并行、插入,多次曝光,由此制作出的‘摄影风景’给后来的摄影者提供了很多启发。”孙宴临说。她穿一件黑色薄皮夹克,戴一条白底蓝星的绉纱围巾。“至少对我个人产生了重大影响。小时候,神秘的郎家大院激发了我对摄影的好奇;现在,‘集锦摄影’的方法又让我对绘画和摄影艺术有了新的思考。”

  郎家大院!我差点举起手。赶紧用手机上网搜索:郎静山,清光绪十八年(1892)生于江苏清河清江浦(今淮安市区),祖籍浙江兰溪游埠镇里郎村人。在清江浦生活十二年后,郎静山赴上海南洋中学求学。后来我问孙宴临,郎静山对你的影响真有这么大?孙宴临斜我一眼,那还用说?你们家出门右拐走两百步,就是传说中的摄影大师故居,你会没感觉?我想了想,应该也会有。

  但是那天孙宴临连斜我一眼的机会都没给。两堂课连上,课间休息十分钟,给学生接开水和上厕所。我瞅着讲台前没人,凑上去恭恭敬敬地叫声孙老师,我是谢望和,为《大河谭》,千里迢迢从北京专程来拜见孙老师。孙宴临眼皮都没抬,盯着中国摄影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的《摄影大师郎静山》一书,那页上印着郎静山创作于1963年的摄影作品《松荫高士》。她对着张大千扮演的高士说:

  “你们工作室有个姓钟的姑娘联系过我。抱歉,真的没兴趣。”

  “不好意思,打扰了。如果方便,能否课后单独请教,就耽误您半小时。”

  “下课再说。”她还是没抬头。

  上课铃响了。我回到座位上,听孙宴临讲郎静山时,脑子开岔,琢磨如何把郎静山有机地融入到这期节目里。没做过专门研究,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清江浦度过童年的郎静山,一定受到了运河的影响,与水有关的诸多作品即为明证。孙宴临把郎静山的摄影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和绘画做了详尽的比较研究,在虚和实的处理、抽象与具象的转化、摄影与绘画意境的融合、传统与现代的破和立等问题上,借助现代传媒,进行了操作演示,深入浅出地阐释了郎静山,让我这个外行都觉得自己把大师弄明白了。

  五十分钟很快,中间回了助理小王两条短信,在速记本上给孙宴临画了一幅不太像也不太不像的肖像,重点是她的头发、眼睛和嘴,下课铃就响了。我迅速堵到前门口,防止她跑掉。这想法纯属多余,一大堆学生拥到讲台前跟她讨论。我倚着门框等。很多年没有认真坐下来连听两节课了,累坏了。这个倚门而立的动作,在孙老师看来相当的轻佻,不像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该干的事,所以那天她在解答学生疑问时,抽空狠狠瞟了我几眼,觉得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挺讨厌。所以她一点都不想理我。所以,在我发现还有四个同学排队等她回答问题,决定先去个卫生间,然后又飞快地从卫生间回到教室门前时,她趁机提前溜走了。她跟那四个同学说,非常对不起,有急事,下周同一时间继续讨论。

  对她的这种行为我也很生气。副教授也要为人师表嘛,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起码你得守信。我直接去了美术学院教务办公室,不是投诉,是打听她的电话号码。教务员是个慈祥的老大姐,她说刚刚小孙交代了,凡索要联系方式者,一概坚拒。

  “不是婉拒。”老大姐特地补充,“小孙的意思,坚决拒绝。”然后老大姐压低声音,附到我耳边,“年轻人,要有耐心。”把我当成求爱的了。

  好吧。我说:“谢谢大姐,找到了一定请您吃糖。”

  老大姐很潮地“欧耶”一声,“到时候可得给大姐双份啊。不要巧克力,只要上海的大白兔。”

  我也回她“欧耶”。这都什么事。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后天孙宴临还有课,就不信抓不住你。出了大学,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我说清江拖拉机厂和淮剧团,哪个近去哪个。司机就把我拉到了一品梅路4号。刚进淮剧团大门,工作人员一只胳膊挡在我面前。

  “我找谢仰止。”

  “谢仰止?谁啊?”应该是门卫,用的是跟我祖父祖母一样的方言。

  “退休演员。”

  “退休了我哪知道。”

  “唱过《樊梨花点兵》和《皮秀英四告》。”

  “这两出戏我也会唱。”

  “你们的退休职工,联系方式总该有吧?”

  从大厅里走出来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跟我说办公室的人出去开会了,换个时间再来。退休人员的联系方式在办公室那里。听说我找谢仰止,说:“老谢啊,去古虹桥边的周信芳故居找。这老家伙改唱麒派了。都天庙街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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