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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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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管美工的小钟说,她在网上搜到两年前的一个摄影展,主题是“时间与河流”,照片拍得非常好。小钟毕业于中央美院,学的就是摄影,眼光极高,她说好,必是不一般的好。她把笔记本接上投影仪,将下载的照片以幻灯的方式打开。像素和光线在白墙上打了不少折扣,大家依然觉得美不胜收。尤其是照片中强烈的故事性,已有小朋友击节叹赏: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没错,就是我们想要的。我们要的就是细节和故事,这些照片已经提前给我们准备好了。哪怕只是人物的面部特写,你也会觉得那个人的表情里藏着很多故事,如果开口,讲上三五个钟头没问题。更多的照片是生活瞬间的定格,有天地、风物和人。所有景物在摄影家的镜头里都不是死的,而是处于运动中的某个环节,看得见它的承前启后。有一组船上人家的婚礼照片,每一张都堪称绝妙。我问小钟,是不是摆拍?小钟说,据摄影展的作者自序,所有照片都是随机抓拍。根据资料介绍,她也比对过,展出的照片基本都来自京杭大运河。还有几幅拍的是龟裂的河床,像老树或伤口,满腹心事,触目惊心。如果这些也来自大运河,可能就是让领导没信心的济宁以北运河的某一段了。就算这些凄厉的场景,也完全是为我们量身定做。 “作者资料有么?” “查过了。孙宴临,女,三十二岁,淮安某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照策展方提供的座机电话,打了多次没人接。”小钟摁了下一张幻灯片,一个低头的年轻女人照片。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头形很好,整张脸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圆润的下巴尖。“这是作者。已经是露脸最多的一张照片了。” 是个好题材,但得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对绝大多数人,办个大型摄影展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恨不能把自己照片也挂半个展厅,她只勉强露出一个下巴,我预感会比较难缠。会议结束,我让小钟和另一个擅长写脚本的小伙子到我办公室。一要继续联系作者;二是继续搜集相关材料,照这题材必上来准备。先预备两种方案:作者能联系上,且愿意配合录制这期节目,当然是上上之选;倘若作者遍寻不遇,或者找到了但不配合,那就以“寻找摄影家”为线索展开这一期节目,此为第二套方案。我嘱咐他俩,筹备的过程中脑子要经常分分岔。临出门,我让小钟把她的 PPT 发我一份,我也琢磨一下。 孙宴临果然难缠。小钟从她执教的美术学院得到电子信箱,发邮件过去,过了两天回过来八个字:在荷兰,回国后联系。按学院提供的课表,三天后她有课。第四天,小钟又去邮件,详细说明来意,言辞恳切。这次动作倒是挺迅速,当天晚上就回复了:诸事繁杂,也没兴趣。若照片合用,尽可网上自取,无版权之虞。小钟把邮件转我,问接下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坐在书桌前,一遍遍翻着电脑上孙宴临的摄影作品和她本人照片。拍得是真好。有幅黑白照片,岸如石壁,水如月光,刚把竹排撑到岸边的渔人,裤脚高卷,一高一低,干瘦的上身赤裸,背起正在滴水的渔网猛一回头,看见了她的镜头。胡楂参差的渔人叼着烧了一半的烟卷,半截烟灰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掉下来,落到胳膊肘的位置被相机截住。烟灰拉出一条线,水滴拉出很多条线,水波更多,曲曲折折扯出半个画面的线,而渔人的眼神里扯出的线,覆盖了整张照片。照片取名《挽歌》。渔人忙活了一天,脚边的铁皮桶里空空荡荡,半条鱼都没打上来。看得我心伤,顺手点了根烟。父亲进来时,我刚抽第三口。 “忙啥呢?”老爷子说,“你妈命令咱爷儿俩吃饭。” “看运河照片。”我按了个下行键。 父亲用下巴指指电脑屏幕。是只露出下巴的孙宴临。 “哦,我在找这个摄影家。” “那就去找啊,还坐着干吗?心动不如行动。”老头子嘿嘿地笑。 是啊,为什么不去找呢?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孙宴临,不就是在父亲心心念念的老家淮安嘛。我把照片往前翻,让老头子看。 父亲凑上去,一张张翻,偶尔停下来,犹疑着不敢下判断。“就是咱们老家啊!”他说,转眼又说,“像。有点像。到底是不是呢?”最后说,“唉,人老了就是麻烦,连记忆力都不听你的了。”父亲精通指桑骂槐的技艺,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在提醒我,该替他回一趟老家了。但我就是装傻。母亲在客厅下通牒,再不吃饭菜就直接倒掉了。爷儿俩往客厅走。坐到饭桌前,父亲诡秘地对我说,“儿子,我觉得那姑娘长得挺漂亮,你抽空可以去咱们老家找找。” “人家也可能不在咱们老家啊。” “没去找,你怎么知道不在?” 母亲敲响筷子,“饭也堵不住嘴。” “说上坟的事呢。”父亲说,扭头看挂钟,“从现在开始,晚上六点十六分,这顿饭不再说一句话。吃饭。” 找漂亮姑娘突然扯到了上坟,瘆得我差点被稀饭噎住。老头子这逻辑,不知道他这辈子科研是怎么搞过来的。不过倒是个好建议,一箭双雕,为什么不呢? 第二天去了工作室,忙活一整天,诸项工作一一交代清楚,次日一早,赶六点多的飞机去了淮安。 父亲给了我堂叔堂伯的姓名和地址,也就是我祖父的哥哥家的两个儿子。堂叔是清江拖拉机厂的工人,堂伯在淮海剧团唱戏,多年前就该退休了。我上网查了,淮海剧团还在,一度与上海拖拉机—汽车联营厂、天津拖拉机制造厂齐名的清江拖拉机厂产值为零。茫茫人海,这老哥俩未必比孙宴临好找。我在大学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两天孙宴临没课,没课不会去学校,课堂才是找到她的最佳地点。我决定用这两天把淮安这一段运河认真看看,跟孙老师聊起来也有谈资;见到我的堂叔堂伯,也不会露怯。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年我和父亲身在北京,心系故土,时刻关注运河的风吹草动。在这座城市,除了GDP,最重要的肯定是运河。千年大河穿城而过,它是它的血脉,也是它文化的源头。我给旅行社打电话,找懂行的导游,一对一运河文化两日游。 导游是个小伙子,姓胡,叫他小胡或者胡导都行。胡导不“胡导”,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据说参与了本市文广新局大运河申遗的材料撰写,讲起运河心里有一本大账。从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一直到眼下的申遗,沟沟坎坎,每个拐点都门儿清。他把司机也省了,开车带着我,两天里把大运河淮安段的六十八公里一厘米一厘米地跑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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