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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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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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