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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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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廿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草,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有没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无人受伤,火灾后有人偷偷去把砖地板一块块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锡,足足几寸厚,原来包家最多锡器,那些人发了一注小财。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么会有今日。 “讲起来——让我想,呵,对,包家儿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问:“他们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诧异,“你怎么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静下来,过一会儿,只搭讪讲些不相干的事:“现在上海比起外国,一点不差,也有汽车、电影、无线电,不过人实在太多,地方实在太乱……钟家你还记得吗,外国打仗,他们做了罐头运出去卖,据说鸡蛋黄销路最好……” 兄弟闲谈了一个下午,乐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来,问四海:“朋友见着没有?” “没见到,”四海无限惆怅,“这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你这辈子还早着呢,”翠仙说,“况且,你这样牵记他,比见到还好。” 在四海记忆中,包翠仙永远是个小姑娘,其实算实际年龄,她比他还要大两岁。 半晌他问妻子:“对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个极大极大的马戏班。” “阿,这么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乡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么多出一条缝子来。” 翠仙低头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开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钞票全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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