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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不不,”我害怕,“我不惯。”

  “妈妈。”陶陶恳求,“没关系,生活照。”

  陶陶已经用手搭住我肩膀,把咖啡杯搁我手中,逗我说话,“看我这里,妈妈,别紧张。”

  我把脸侧向她那边,说时迟那时快,钟小姐按下快门,拍了十余二十张照片。

  陶陶完全是个机会主义者,精灵地卖乖,“谢谢钟姐姐,妈妈,钟姐姐对我最好最好。”

  她比我还在行呢。

  记者问:“你是杨陶的提名人?”

  “不是。”

  “你不赞成?”

  “不,我当然赞成,但我没有提名陶陶。”

  “谁是她的提名人?”

  这不是访问吗,将来都会黑字白纸地出现在刊物上,供全市市民传阅,我犹疑起来。

  “听说是叶成秋是不是?”

  这是事实,我只得说:“是。”

  钟小姐追问下去:“府上同叶先生有什么关系?”

  陶陶抢着说:“我们两家一直是朋友。”

  “华之杰公司是叶氏的产业?”钟小姐又问。

  我连忙说:“不如谈谈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为杨陶的母亲,你认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着陶陶笑,“漂亮倒说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几块钱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时看上去如她那么精神。”

  钟小姐也笑,“这句话可圈可点。”

  陶陶拖着我的手,“妈妈,我们先走一步。”

  钟小姐说:“再让我拍几张独家照片。”

  陶陶做出为难的样子来,“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机。

  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

  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这么会讨人欢喜,这么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惊喜交集。

  我脱身了,我终于自由,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现在我有大把时间,我连忙找来面镜子,照住面孔:还不太老,还没有双下巴,眼袋尚不太显,头发也乌亮。

  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让我想,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现在可以拾回来,接驳住,做下去。

  我还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还不太坏,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但这未尝不是好事。

  让我想,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打开来,用手指抹上颜色,往颊上敷,橘黄色已经过时,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要记得去买。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学家,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黄沙遍野,找寻失落的文明,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

  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刹那芳华,红颜转眼老,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如今我“成熟”了,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担心,旁人点头称善,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大把自由。

  可怜已受束缚太久,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慢慢来,我放下镜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说:慢慢来,莫心焦。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坐下来,拾回铅笔。

  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

  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

  母亲最兴奋,全剪下来,贴在纸簿上。

  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像只粉红色小猪,缠着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爱,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

  母亲说:“你表现大佳,与陶陶很合作。”

  “我看开了,我总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贴簿,“条条大路通罗马,不一定要读大学,文凭也不一定万岁,最要紧是她开心。”

  “哟,怎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

  我指指脑袋,“想破头才得道的。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与其临老出风头、谈恋爱,不如趁年轻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进学堂。”

  “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母亲说,“先结婚生子,再专心事业,最后才进修,有什么不好?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

  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哈哈大笑,一边拍手,“好了好了,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进行决赛那夜,我那张票子作废,我没有出席。

  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医生说:他尚有六个月。

  我受过度震荡,双手抓紧病床的铁柱,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总不肯叫。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并不与我们同住,他是我父亲?

  小学二年级作文,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父亲住在北角,需要乘车二十分钟。”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

  也难怪,那时不作兴离婚。

  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年幼的我颇受歧视,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处于孤立状态,恨父亲,也恨母亲。

  在病床上,父亲接受注射后昏睡,表情有点痛苦,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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