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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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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 继母痛哭,眼泪鼻涕齐下,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时间卖于家庭,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并没有劳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银行取出存款,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没奈何,也得暂且挪动。 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向往赴欧旅行,多年辛劳储蓄,结果长辈逝世,一笔勾销,她曾苦笑对我说:这是什么时势,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继母手中,她泪眼昏花地感激,并说:“你父一定还有若干金子,你去问他要,他不会不说,他应该交给你的。”心乱话也乱。 陶陶荣获亚军,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 她一夜成名。 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她似获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 “唉,”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唉呀唉呀。” 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是个殷实商人,有这样的后台,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 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有一场歌舞,由她担任主角,穿着如泳装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热舞,动作不是不猥亵的,但不知恁地,由她来做,只觉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点也不肉麻。 她并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过是哼哼,但谁在乎?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那么可爱的面孔,粉妆玉琢的一个青春玉女,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观众还能怎么样? 我看得很是激动,这一刹那,连我都被她迷倒了。 叶成秋告诉我:“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 我不出声。 “之俊,冠盖满京华,”叶成秋笑,“你何故独憔悴?” “我父亲的病……” “不独是因为你父亲,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这话越说越玄,我干嘛不原谅自己?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 叶成秋凝视我,“自从英念智离开,陶陶出生之后,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双眼放出毒箭,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约会你,你当是侮辱,跟你说笑,你就要痛哭,为什么,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钻在牛角尖内?” 过很久很久,我说:“我怕。” “不必怕成那样。” 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 我用双手掩着面孔。 “这也是你的惯性动作。”叶成秋拉开我的手。 他说得对,无论是兴奋、悲伤、疲倦、紧张,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头,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 因此我不能化妆,用手一擦,就糊掉,怎么上粉呢? 我强笑,“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着我,良久不作声,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他说:“不,你这样很好,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我情愿你像你这样。”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来关掉电视机。 我说:“撇开我体重不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老了,之俊。” “没有,你没有。” 他仰起头笑,“我又何尝肯认老,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晚上睡憩了,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皮肤已失却弹性,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 我失笑,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 他说:“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要告老退休,这里,这里留给世球。” “你会习惯?”我诧异地问:“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你预备退休?” 他缓缓地说:“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来,一切愁苦不驱自走,我兴奋地说:“真的?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 呵,我怪错他,他是有诚意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 叶成秋没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设计屋子?”十万个问题,“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款色要别致:长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帘,房间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 “当然,叶伯伯,当然,”我跳起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你告诉我母亲没有?” 他看着我。 “这一刻终于来临,”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俊。” “什么?” “我再婚的对象,并不是葛芬。” 他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操练过多次,专等此刻公布出来。 我一听之下,无限欢喜变成灰,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整个人呆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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