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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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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来,与她四目交投,黯然无言。 她轻轻说:“他也对我好过。” 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情纠纷。 “……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不是没有人追求的,但……” 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 她踌躇半晌,忽然问:“你爹,还会好吗?” 我很震惊,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过很久,但觉灯光更加昏暗,人更加凄惨,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辞。 跄然逃下楼来,看见世球的笑脸,颇如获得定心丸。心中嚷:叶世球,这一刹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我会答应。 他一打开车门,我就改变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哑然失笑。 他说:“之俊,你怎么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哑剧。”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饭,不换衣裳是不行的。 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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