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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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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环当中,鹅蛋脸,细眉毛,菱角嘴,虽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觉十分娇俏,这帧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还梳着疏落的前刘海。 可以想象年轻的叶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无靠,遇上了她,从她那里学会说粤语,从她父亲处学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没有这位广东女子,就没有叶成秋。 离开殡仪馆时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溅,打伞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满身湿。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个大雨天,带着墙纸及瓷砖样板,希望某建筑师帮个忙,赏口饭吃。那位先生叫我说一说计划,我努力讲了十分钟,他已经听累了,打个呵欠。 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但是与切身利益有关的时候,绝不能听天由命,总得尽量争取,失败也不打紧,有人笑我吗,那不过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兴再打扮,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表明是卖艺不卖身。 我没有开车子出来,站在路边载计程车,一站半小时,也不觉累,一边欣赏白花花的雨景。 “杨小姐。” 是叶家的司机,把黑色大车弯到我这一边来,硬是要载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亲,奈何身上穿着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换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来,我摊开图表再度勾出细节,雨仍然没有停,不住倾诉,好几个钟头了,什么话都应该说尽了,但也许她已经有大半生没见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爱她,所以还可以说至深夜。 而我没有这种运道,我没有话说,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老了,且无话可说。 我扭开无线电。一次陶陶见我听歌,像是遇着什么千古奇闻似的:“妈妈,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却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轻人最残忍,觉得听歌的妈妈不像妈妈,亏欠他们。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终于买了温室桃子去看父亲。 这一阵子他变了,爱吃爱睡,脾气倒不如从前坏。 他向我埋怨,说腰子痛。 我同他说,大抵是肌肉扭伤,不必担心。 陪父亲吃过饭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完全认了命,承认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发牢骚,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来陪我,之俊,说说话,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来喝杯龙井吧。” 他驾着开篷跑车来,也不怕阴晴不定的天气。他们说这便是浪漫:永远与你赌一记,流动,不可靠,没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没刻意与他交谈。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软体操比赛项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时候发表松散的意见,“还是美国选手正路,罗马尼亚那几个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丧母之痛不得不过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谁?我问:“你真的忘了关太太?” “什么关太太?”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谁走?”我又问。 “谁有空就是谁,你又不肯出来。” 语气像韦小宝。 “谁是谁?”我很有兴趣。 他转过头来狡黠地笑,“就是谁谁谁。”他双眼弯弯,溅出诱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哟,你去做做看。” 我惊觉地闭上嘴,陶陶现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这样古佛青灯过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担心。” “我们出去玩,之俊,结伴去跳舞。” “世球,为什么一定要灯红酒绿?” “我爱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关着?” 我笑。 他也笑,“两个性格极端不同的人,竟会成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驾走开篷车。老天爷也帮他忙,并没有再下雨。 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电视,当然是暴殄天物,他当然还有下一档节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带来一只猪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毡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进瓜肉,一瓶酒全倒进瓜里,说要浸八小时,把我冰箱里所有东西取出,将西瓜塞进去。“我晚上再来。”他说。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带着十多个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过饭,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开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谁找到唱片放出轻音乐,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着衬衫运动裤,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们作乐,原来做一个派对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难。 世球过来说:“真拿你没法了,还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说:“是金钟罩。” 他笑,“你还少一件铁布衫。” 我侧耳仿佛听到门铃,是谁?我走到门边,拉开查看,是陶陶。 “妈妈,你在屋内干什么?”她睁大双眼。 “这像什么?”我笑问。 她似摸错房子似的,“这像开派对。” “是在开派对。” 陶陶笑着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当代年轻导演。 我向世球介绍,“这是我女儿陶陶,这是叶叔叔,叶公公是他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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