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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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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 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抬起头,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过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还年青,经验不足,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黄黄,眼睛都肿。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赞成,我也不反对。”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饱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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