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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都在一九五〇年前后到香港来。

  母亲咕哝:“那时我们多吃苦……”

  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

  母亲白他一眼,“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不上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

  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情骂俏。

  我站起来告辞。

  叶成秋搭讪地说:“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会儿。”我说。

  母亲即时说:“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们只得走了。

  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你比你母亲成熟。”

  他爱她。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我深深叹口气,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叶伯母的病怎么样?”我问。

  他黯然,“尽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这种癌是可以拖的。”他说,“但是拖着等什么呢?”

  “等新的医药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着她掉头发发肿呕吐。之俊,生命中充满荆棘,我们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

  我说:“不然,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个说法呢?”

  “你们年轻人到底好些。”

  “叶伯伯,我也不算年轻了。”

  “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之俊,你的固执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条盲牛。”

  他说:“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快活过现在。”

  叶成秋的儿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并不成材,你听到我母亲怎么批评我。”

  他笑。

  我最喜欢看到叶成秋笑,充满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担起生活中无限疾苦,多少次我们母女在困境中团团转,他出现来救苦救难。

  我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如果要我组织家庭,配偶必需像叶成秋。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难不倒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常识,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是太重要的一环,他早已成为我与陶陶的偶像。

  当然叶成秋的儿子可以成为花花公子,只要学得他父亲十分之一本事已经足够。

  “我送你。”他说。

  司机开着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当年在上海只是一个读夜校的苦学生。

  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亲是个小职员,住在银行职员宿舍,与母亲是中学同学,是这样爱上的。母亲为了他,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甘心乘电车,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即使毕业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顾弟妹,没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

  我要是外婆,我也这么做,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

  我抬起头说:“我自己开车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问,“时间还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

  “你想去凯诗令”

  “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现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达,怕闲话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

  他讶异地说:“有谁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亲。”

  他不悦,“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

  “你们三个人真可爱,”我说,“争风喝醋三十载。”

  “之俊,再过几年,你会发觉,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好几度午夜梦回,我蓦然自床上跃起,同自己说:什么,我五十三岁了?怎么会?我什么也没做,已经半百?生命是一个骗局。”他笑。

  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

  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

  我打开车门。

  “生意好吗?”叶成秋问。

  “没关系,有苦经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笑。

  “你要记得来。”

  每次不待我们开口,他已经照顾有加。真正帮人的人,是这样的,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立即自动做到。不是太难的事,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应该是数得出的。

  还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开口,他才动手帮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叶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

  陶陶熟睡,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换了衣服,也许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脸。

  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这张老脸啊,去日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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