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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发圆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趋近去,“看看这里的皱纹。”我指向眼角。

  “芬,芬,”叶成秋叫我母亲,“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我们不停地笑。

  “咦,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我别在这里。”

  他怪叫起来,“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亲说:“当然不是,真小气,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

  “之俊像足你当年。”

  我分辩,“其实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亲说:“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

  “我还算外人?”

  我低头一想,实在不算外人,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

  他问我:“还在读书啊?”

  我点点头。

  母亲咕哝,“有啥好读?六七年还没毕业,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

  我心虚地赔笑。

  母亲说:“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自作孽。”

  叶成秋忙来解围,“喂,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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