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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只默默的听着,有时候点点头,表示的确在用心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呢。”她说。这是兰兰的结论。

  经过这一次,她明白做人,归根究底来说,是寂寞的、孤独的,她变得这么静。

  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兰妈不明白,她笑我们:“什么也不说,两个哑巴似的。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兰妈颇会咬文嚼字。

  我有什么可说的?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

  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换了新窗帘,添了几张字画,找了个装修师傅,瞎七搭八的弄一弄。兰兰很满意,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廉价的、不洁的内裤,然而也不好说什么。此刻一切都迟了。

  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倒是只金碧辉煌的精工表。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只好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便去签字。

  父母打来了贺电,现钞的利市,兄嫂都有礼物,这是兰兰的节目,与我无关。

  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

  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

  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过不久,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插曲,就天下太平了。

  兰兰迅速怀孕。她说:“唷,希望别早产,若是早产了,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

  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床上,有谁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对她来说,还是这么重要?

  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

  老陈说:“家明,你患了精神抑郁症,要治疗,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

  我说:“咱们是中国人,没有抑郁,只叫黏线,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能医者不自医。”他说。

  “等我要吃饭的时候,自然会恢复工作的。”

  “自己开诊所吗?”

  “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婆,一个佣人。

  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前面坐着一个女人。背影也不像她,只是那件旗袍料,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

  我很厌倦,想也是没有用的。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一切都在心中,变成一个大瘤。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

  兰兰说:“我做到第五个月,就不做了,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

  我点点头。

  “家明,你怎么老不说话?”她蹲着问我,“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说我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说我听。这样子大家不高兴,孩子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我只好说:“别蹲着,对胎儿不好。”

  我实在没话说。

  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我想离开了这里,或者会好一点。

  老陈说:“你恢复工作吧,一忙起来,看着鲜血伤口,没一下子,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

  真的,大半年没做事了,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盼望他们录用。院方很爽快,马上恢复原职,我也就自去工作了。每天十多小时。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一小汽车,每天下班,等兰兰,或者兰兰等我。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一切惟她的命是从,绝无异见,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这一日,我坐在医生房里,陈小姐,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可怕!真可怕!”

  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白了她一眼。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链了。

  “什么可怕?看看就惯了。”

  “都扁了,整个人在车子里夹扁了,可怕!”她尖叫。

  “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我白她一眼,说了等于没说。一个女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还有阴阳人不成?

  “在哪里?”我问。

  “断了气了,早断了气了。”她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我的文件,没她那么好气。

  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面色苍白。

  她缓缓的坐下来,然后对陈小姐说:“陈小姐,请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王医生说。”

  我诧异的抬起头来,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

  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

  兰兰说:“这些女孩子,成什么话了,几时的老例?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了?”

  我看着她,她的声音发抖,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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