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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老陈来了,止痛,打针——没用了,她少了一只尾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多少次了?服毒进医院,那毒是被人灌的!遭毒打——老陈告诉我的,是你帮她诊治的,如今又这样,下一次该是什么呢?”

  我掩着脸,浑身发抖。

  “家明,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是个好人,她求我回来你这边,求我原谅她,全是她的错,她说全是她的错,可是我没有怪你啊,家明,你如能救她,就救救她吧。”

  我抬起头来,发着抖问:“那是——前天?”

  “大前天。”

  “她的伤一一真没问题?”

  “老陈还在看她;那是相当大的伤口,很可怕的,右手。”我点着头,泪汨汨而下。

  “家明,若你是爱她的——我不怪你,我一直没有怪你。”

  兰兰也哭了。

  我们在傍晚去找她,她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屋里只剩一个女佣人。女佣人是她存心留下来的,好开门让我们进去看,她走了,走到哪里,没人知道。她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无从找起。

  我颓然的回家。

  兰兰很平静,她微笑的说:“她以为她这一走,你就会跟我和好如初了,但是我却明白,我们之间是完了,已经完了。”

  没有这么简单。那个男人可以把她一只手指切下来,就可以把她的头也切下来,也就可以把我的头也切下来。他有什么畏惧的?到如今,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而我,连他脸都没见过,而她,她是为我好,她甚至把兰兰找了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如兰兰所说,我与兰兰,是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了。即使兰兰与我都愿意忘记,但是能不能真正忘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很久,她像是真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渐渐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或是一段聊斋里的故事,她是隔壁寺院里的一个女儿,是我一夜碰见的。

  又过了两个月,我与兰兰再去探那座别墅,己转租别人了。半年来我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

  兰兰与我的关系转变得很特别,我们成了好朋友,在这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对方,到了今天,我才发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而她,大概也发觉我比她想象中卑微得多,我俩的距离接近了,她变得很平和,合理,因为她的自卑感消失了,所以在人前人后也改变了作风,很……淡然的一种平静。

  我们没有找到她。

  而兰兰的一家,渐渐又对我回心转意了,在传统上来说:男人出去跟“狐狸精”泡一阵子,浪子回头,未尝不是可喜的事。今时今日,即使女人出去转个圈子回来,只要以前那男人不以为意,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是诧异这女的竞如此有办法。

  生活是生活,生活里没有争意气这回事,生活是衡量利害关系,利害关系说:我始终是兰兰的理想夫婿,她家人不是不想把我拍案骂走,只是兰兰未曾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们不想冒这个险赶走我——他们一家兄嫂姊妹父母,谁也没打算养兰兰的下半辈子,所以他们很乐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兰兰仍是我的,他们原谅我,罪当然是在那个“狐狸精”身上,狐狸跑了,雨过天晴,一切无事,照常发展。

  于是婚事又张罗起来了。

  我本来已是无所谓,至今更是一切不理。

  我只问了兰兰一句话:“你愿意吗?”

  兰兰答:“愿意。”

  因为我学乖了,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所以颇怀疑兰兰也是因为寻不到更好的人的缘故。天下有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谁没有谁活不下去?

  一个男学生出国,女朋友直等了五年,我很诧异,当时记得赞叹曰:“难得!爱情的力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听了,顿时笑道:“只不过因为她没有碰到更好的!”自听了这句话后,我茅塞顿开了一点,到了今日,我是大彻大悟了。

  我还是无意工作,银行里还有一点钱,除了准备婚礼,还够我呆三个月半年的,闲时只在家念些“人家生子喜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或是“聪明难,胡涂亦难,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之类的文章。

  在结婚前不久,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总是我俩情投意合之类,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我俩情投意合,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唉。

  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

  我实在是倦了,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像我这么一个男人,既不能从一而终,又不敢为爱情牺牲,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看小说是好的,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逃避一下现实。

  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她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说:“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与我们说,她结过三次婚,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我真不明白。结婚,成功不成功,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她说: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死了,有一个女儿,以后守了十三年,又结婚,男的是登徒子,只好离婚,挨了两年,也有一个女儿,后来没到一年间,又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倒不错,手上三只婚戒呢,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验出是子宫癌,看样子也不行了,这倒奇怪,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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