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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既然来了,总得见了她才走,其实是不该来的,我竟没有兰兰一半的涵养。

  君情,她坐在床畔,没有在床上,大概早听到了吵嘈声,起床了。

  我走过去,看着她,缓缓地坐下来。本来我预备大骂她一场,听她有什么交代,然后看情形的轻重,侮辱她一番,但是一想到兰兰,我就觉得这是报应,出不了声。我既没有应兰兰半声,有又什么资格问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不等我开口,她说:“我想过了,我们两个人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你把我忘了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我想了……很久。”她说,“你不要再来见我了,大家没有好处。”

  “我从来没要过什么好处。”我静静的说。

  “可是我要好处。你瞧,这房子、这钻戒、这汽车,我花的钞票……这都是好处,”她淡淡的说,“如你说的,我能放弃得了吗?你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应该婆婆妈妈,我想我们该……告一段落了。”

  我还是点着头。

  “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去你那里,事情——总得说清楚。”

  我看着她。

  然后她要我喝水,伸手去拿茶杯,明明右手够得到,她刚一伸左手,茶杯滑在地上,打碎了,我俩都吃一惊,我抬头,看到她的右手,她想缩,已经来不及了。

  我厉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让我看。”

  “没事。”她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

  她摇头,“我们俩已经完了,请你离开这里,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我马上走。”

  “家明,你何必知道这么多。”她呆呆求我,“你走吧,像我这样的女人,很多。”

  “我是看你的伤口,你光用纱布缠着,没有用,我看见了血,你让我瞧瞧,就当我是医生让我瞧一瞧。”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看了医生,这伤是让护士包扎的,绝对安全,请你走吧。”

  “你是真要我走?”

  她抓住了我的衣角,她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已经完了,你是好好的一一”

  “我们到外国去,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哪里都走不脱呢!这天下有多大?”她笑了,“你别天真了,你快离开吧。”

  “是他想吓你?”我说。

  “没有,没有。你走吧。”君情说。

  “我……你要找我,你知道我在那里。”

  她点点头。

  我站起身,走向房门。

  她叫住了我,“家明。”

  我转身,“啊?”

  “谢谢你。”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

  我不响,走出她的家。回到自己住所,喝个大醉。其实不过清晨九点半。喝醉是不相宜的。醉后我也没有哭,又不是十六八岁。只是倒头睡了。梦里见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什么意思呢?我害了她。害她又被打一顿,至少她手上的血渍是证明。上一次的挨揍,又是为了什么?像这样,即使吃得再好,穿得最美,又有什么意思,是她甘愿的?还是泥足深陷,已经太迟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们曾在一起四个多月,我尝到了蜜的滋味。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告诉了我,我也帮不了她,无济于事吧?我醉了一日。到傍晚,有人取热手中在我额上敷,我知道是谁,是兰兰,她有我这里的锁匙,我睁开眼来,果然是她。

  我又闭上眼睛。

  “家明,你听见我吗?”

  我微笑,不知道笑里有没有苦涩的味道,我说:“自然听见。”

  “家明。大前天星期一有人找我,打电话到医院来,指名叫我去落阳道三号——”

  我睁开了眼睛。

  “我就想,这地址好熟啊,后来记起来了,这是……那个人的住址,我想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于是就去走了一趟,看她有什么话说。到了她那里,女佣人一直把我领进去。她坐在书房里,一手完全是血,她硬撑着,不晓得吃了多少的止痛药了。”

  “那只手怎么了?”我追问。

  “那只手,家明,叫我怎样说呢,她让我看,家明,她的一只尾指,齐齐的被人用刀砍断了。”

  兰兰说:“家明,我虽见过不少恐怖的事,但是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对这么一个女人做这么毒辣的刑罚,我还没见过,我吓得浑身冰凉。她叫我找医生,我想到你,她不要你,我只好找老陈,她说她以前看董医生,董医生已经拒绝了她——”

  我再也听不进去,我浑身如堕冰窖。一个女人这样的遭遇,我竟无法帮她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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