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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个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我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顶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婚的前二日,兰兰请了假,我还办公,忽然接了个电话。

  电话叫王医生,我去听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医生?”我想不出是谁,呆了一呆,对方说:“王医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来了,想不起才怪。我于是问:“你好吗?这些日子,健康有进步吗?”她说:“全好了。”

  我有点高兴,于是说多几句:“服安眠药是不良习惯,你每日做多点运动,帮花王拔草也好吧,累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说一一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戒了好。”

  “是的,医生。”她声音轻轻的,“你可好,医生?”

  “我,一样呢。”

  “医生,后天你可有空?我请你吃便饭。”她说。

  “何必这么客气?”我说,“我又没做什么,而且后天我没有空。后天是我订婚的日子。”

  “啊。”那边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体好了,不妨来一次,”我说,“我们在国际酒店大堂,下午三时至六时,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家都是口头通知的,没有礼帖。”

  “好,一定来。”她轻轻的说。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肤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个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说了再见,她说了再见,大家挂了电话。

  不是大病,大伙儿都把她当死人了。

  这年头。

  说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点酒吃碟子点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无所谓。

  我穿了我灰色的西装,兰兰全副武装,手上是她要的那颗钻石。

  我看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只是全副武装,什么该搽的都搽了,什么不该搽的,也都搽了,我觉得不大好看,于是吞吞吐吐的问她:“你觉得要重妆?”兰兰肯定的说:“要!待会要拍彩色照,用镁光,拍出来就刚好!”我不响了。我觉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顶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扫她的兴。

  全医院的该来的人都来了,才开了香槟,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不少人都转过头去看。我认不出是谁。极短的头发,极瘦长的身材,雪白的脸,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长袍,宽松的,别致的。

  兰兰的母亲一直紧张得很,兰兰的两个妹妹到处亮相,我只好迎了上来。

  “小姐一一”我犹疑着。

  “王医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你不认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来。

  我与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说。

  “是。”她答。

  我想,嗳呀,这么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点儿弄丢了一条命,今天她果然来了。

  她递给我一只小盒子,“不成敬意,王医生。”

  我说:“仿佛我们借了这机会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这又是重礼,我又退还的。”

  她微笑,“我们,”她重复着我的口气,“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点尴尬,向兰兰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兰兰,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转向我,若无其事的说:“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说谎。于是我说:“今天重妆了,为了拍照,平时倒很好,我不喜欢她打扮。”

  她点着头,温柔的看着我,又说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气了,她说两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骗一个小孩子,自然兰兰不能与她比,我早说了,兰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说:“真热闹。”随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说:“王医生,我有点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请你们俩在我家便饭,请千万赏脸。”她说得非常诚恳。

  我的气消了,不知怎么来的气,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我说:“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飘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无懈可击。

  她的态度是好的,我竟认不出她是那个面目模糊,一个月前服过量安眠药的病人。

  她走以后不久,我们的宴会就散了,亲戚把礼物带着回家,拆得起劲,不外是礼券,茶具、台布。兰兰嚷累,她在卸妆,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个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后她开始检视礼物,忽然奇的问:“谁这么大手笔,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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