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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她点点头。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我脖子涨红了。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爱她吗?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士,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爱她吗?

  “还没看够?”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的!”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缘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我叹一口气。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说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一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我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言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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