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五月与十二月 | 上页 下页 |
四三 |
|
大堂中来来往往的同事更多,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呵这一回正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骚,不由我又惊又怒。 “我……”他看着我,“我想见见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态有点不寻常,不自觉呆了三分。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脸,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说:“你不是早该回伦敦了吗?”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书开门出来,“陈小姐,请你回来开会。” “知道。”我说。 他似乎听懂了,“为我,陈,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们会炒我鱿鱼呢。”我说。 “他们不会的。”他笑一个充满忧郁的笑。“他们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说:“我五时正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只能做到那样。” 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阴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强逼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性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交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吹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