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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我相当的喜欢她,因为她也欣赏我。

  像:“我以为你很幼稚,但你并不是。”

  “你很美,十年后你会更美。但十年后……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哈哈哈,废话,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青春永远是青春。”

  我们成为很好的伴,周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请你原谅。”

  依芙莲点点头,“我明白,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

  我很感动,她真是个明白人。

  我说:“谢谢你,依芙莲,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依芙莲笑一笑,过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十年后?”我瞪着眼,“十年后怎么样?我不明白。”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依芙莲低声说。

  “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我说。

  “你多少岁?”她问:“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

  “廿八。”我皱上眉头。

  “再过十年呢?”她问。

  我明白了。

  “他会死的,你知道。”依芙莲冷静地。

  “你黑心!”我喝道。

  “这是事实,不管你接受与否,他已是一个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也是来做说客的。

  一个两个、三个,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社会……言论,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

  一个下午,克里斯多弗来看我。

  我有点欢欣,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但多日不见,早已丢在脑后,闷在屋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欢迎他的来临。

  “嗨,克里斯,你好。”我说:“快进来吃杯茶。”

  “好。他说:“你怎么停学了?”

  “前一阵子……患病。”我说。

  “患病也不用退学,请假不就可以?”他说:“多可惜,一年同学——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会回家去,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

  “回家?回什么地方?”我黯然问。

  “回香港。”他说:“怎么?你爱上伦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这个世界又冷又硬,实在让我吃不消,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嘘地说:“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怎么了?”克里斯多弗问:“小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变了,是的,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不断的给我看——

  “父母亲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轻,风度翩翩。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我也没有他。

  “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她问。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

  “不不,父亲并不寂寞,”依芙莲说:“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不是吗?”我说:“你想想,如果他与家人快乐,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

  “他在这里做生意。依芙莲说:“你是知道的。”她继而耸耸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

  我转过身子,过很久,我问:“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情。”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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