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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情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交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于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于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琉璃叹口气,“我多想不做,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说:“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或从未娶妻,或离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们?”

  “别讲笑话了。”她摆摆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说。

  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

  “你呢?又如何?”她问。

  “老样子。”我说:“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三年左右能够结婚,还说丈夫待我不错。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琉璃说。

  我笑笑,自然不是。

  刘志强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琉璃说:“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说能够照顾你。”

  “算了,他不撒那个谎,我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谎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烂熟,反而不计较。老实说,女人对着女人诉苦,多累,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别?可是将来能否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

  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志强只是管事。这件事提起来就气,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

  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运气来了,推也推不掉,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这并不是她的错,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爱人,以及上司的女人、爱人之外,别的女人都当草芥。

  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

  我常常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索性养活我,别让我抛头露脸的。

  琉璃说:“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我告诉他,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

  “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半个子儿都没有了?”我问。

  “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琉璃瞪了瞪眼,“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你太天真。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我耸耸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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