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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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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本——” “明天再回来收拾。”他说。 我只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车窗中看天空,真是彤云密布,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着肴周的脸,他一声不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家,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爹对着墙角,妈妈对着窗口。 “爹妈。”我叫他们。 爹转过身来。 “爹。”我说:“我——” “小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香港。”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 我摇摇头,“不。爹!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也转过身子,看着周,她很悲伤。“仲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仲年,你看看这孩子!” “妈妈,这与……与他无关,我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愿意离开伦敦。” “小宝,你必需跟我们回去。”爹说。 “不、爹,”我微笑,“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声说,咆吼道:“马上去收拾东西!听见没有?”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 我不怕,倔强地说:“不,爹,你先听我说。” 妈妈说:“小宝!” 爹爹已经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腥咸,伸手一摸,是血,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伤心得落下泪来,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这是为了什么? 我委曲地看着周,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一声不响,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周,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软弱的说:“小宝……小宝……跟我们回去……” 我走到周面前,“你要我回去吗?”我看着他问。 他不答。 我一阵晕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与我分离?”我问。 他仍然不响。 妈妈哭了,她说:“仲年,你如何独得起我们!小宝只有十八岁……” 我看着他们三个,都是我至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宝……”他说:“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结婚,”我说:“人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爱你。” 爹咬牙切齿的说:“你好,周仲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跟你拼命!”他扑上去。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里。天呵,这是我的爹爹吗?这简直是一个狂人。 周仲年对我说:“小宝,我不能与你结婚。”他在颤抖。 “为什么?”我温和的问。在三个大人当中,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 “因为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住在苏黎世,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周用手掩住脸。 我退后一步,只觉得像做梦一样,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猛用手撩,却拨不干净。 “你……骗我!”我问周仲年。 “我没有骗你……”他微弱地分辩。 “禽兽!”爹大声吼叫。 妈妈还是那句话:“小宝,跟我们回香港,爹爹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 但是他们都骗我。 我转身上楼,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眼泪淌下来,很慢,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面颊滚熨。 我锁上房门,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面孔。 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我在呜咽。我不要回去,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我要与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爱我。些少的压力,他马上把我放弃,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 周在门口叫我:“小宝,小宝。” 我没有应。他有门匙,终于杷门打开。他说:“他们走了,小宝,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走过来拥抱住我。 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 “别担心,小宝,我们会结婚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想想,我的年纪——” 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 父母回香港去了,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我不再回学校,整天在家陪着周,有空看书,学做茱。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 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我看过照片,她很高贵很漂亮。她顺利地答允周,他们两个将会离异,这使我兴奋莫名。 周问:“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 “当然。”我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怕失去你。” 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作为她母亲的代表。她叫依芙莲,一个美丽的少妇,廿四五年纪。 她很客气。“你就是小宝?”她伸手与我握,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该如此。 她住在酒店里。 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小毛会叫爷爷了,一天到晚走来走去,要找爷爷。” 我不明白,“谁?”我忍不住问:“谁是小毛?” 依芙莲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说他是叫谁爷爷?” 我指着周:“你?”不知怎么,我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周居然是个祖父。 依芙莲说:“有什么稀奇?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明年念中学。” 我止住笑,有点凄凉,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这些纷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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