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她比烟花寂寞 | 上页 下页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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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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