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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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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她气质不似女演员。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是”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受访问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姚晶欣然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一声。” “这是我的荣幸。”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很多。” 聪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那么她的照片。 “报馆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诺诺。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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