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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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