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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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