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没有月亮的晚上 | 上页 下页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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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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