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没有月亮的晚上 | 上页 下页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过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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