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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含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地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莱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任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第四部 玫瑰再见

  两个姐姐趁圣诞节把我召到伦敦,说有重要的话得跟我说——“不得有误”。

  我开着我那辆福士,自牛津赶去伦敦,格轰格轰,那车子像是随时会散开来似的,一路上非常惊险,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顺风车……太恐怖了,想想都发抖。

  或许到了伦敦,我应当考虑换一辆新车。

  小姐姐站在门口欢迎我,穿着时兴的黑嘉玛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车上前拥抱她,抚摸她的大衣袖子,“哗”,我说,“这件衣服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她拍开我的手,“罗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么可以说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没听懂你那口赘牙结舌的国语,你干脆漂白皮肤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过来替我挽起箱子。他说:“少爷,你那辆车,啧啧啧。”他进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开什么车?”

  “就因为这年头,连男仆都开劳斯,咱们这些正牌少爷,才不得不别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进屋内。

  我在炉火旁坐下。

  “没下雪吗?”我问,“这种冷的天气,下雪反而好过点。”

  大姐自书房走出来,“三少爷来了吗?”

  我装腔作势地站起来:“三少爷来了,他的剑没来。”

  大姐没好气,“你坐下吧。”

  我接过女仆倒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喝一口。“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问,“说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恼地说。

  “知道。”我说,“他要结婚了。”

  “你不关心?”大姐问。

  “关心什么?”我莫名其妙。

  “结了婚怎么样?”小姐姐厉声问。

  我装作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我夸张地吸进一口气,“我们的后母会待我们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这次连大姐都生气了,“罗震中,你正经点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罗震中,你这个人,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小姐姐说,“亏你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就在牛津这种小镇里做神经书状元?你太没出息了,告诉你,父亲婚后,家产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会有这种事?”我忍俊不禁。

  “怎么不会有?”大姐瞪着我,“父亲什么年龄?都五十九了,他还结婚,简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们还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烧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这回事……在小说中我读到过,这真是……”我搓着双手。

  大姐叹口气,“我看算了,咱们老姐妹俩也不必在这事上伤脑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的兄弟都快成白痴了。”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找个茅山道士祭起法宝,与那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逼她显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这十年来,你不停推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足,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父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小姐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小姐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干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欢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麻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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