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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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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发青。”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王聪明说得对,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觉到新的生机,我的头发皮肤又开始生长,并且过了他所说的限期,我看着新书出版。 国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们讶异地看着我,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我们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觉得再有趣没有,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作剧。 我会伸个懒腰,舒泰的说:“朋友对我这么好,经济情形又比从前宽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们渐渐思疑,忘记我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听见他们同其他的朋友通电话:“我在小陈这里……是的,是那个小陈……什么?当然,当然他还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拖这么久。” 超过期限已经一个月。 王聪明说得对,新药确实对我有效。 在治疗期间,我身体所起的变化,以及需要带备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细述。但只要把病况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这样恋栈。 针不刺肉不觉得痛,很多人都会说:“嗳哟,这种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何必还开刀打针,干脆潇洒的接受现实算了,可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同我一学样,想尽办法来生活在可爱的阳光下面。 与我情况同时转好的,有一个人,她是国香。 当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决,所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步伐开始轻快。 问她,她还不承认。 “哪里,小陈,看着你精神日佳,影响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间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认,我真不明白。 并且对我的距离也比较远,好家伙,这样抽板,不理我了。 她诉苦,“小陈,大家都忙得透不过气来,现在你的情况稳定下来,饶了我们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实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长期缺乏睡眠简直是虐待,减为两次,或者一次还差不多,况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来了你还不是赶稿,你只不过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这么多话。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向已申辩,“谁说我稳定下来?生这种病很难愈,随时会得恶化,不信你问王聪明。” 国香啼笑皆非,“你威胁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猫。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会后悔。”我说。 气得常国香。 我渐渐明白,他们接近我,对我好,不是为了我,乃是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编辑们也这么想,万一我这个症被王聪明治好,稿费会不会落下来? 落下来!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岂有此理,原来我一直都是你实验室内的白老鼠。” 王聪明板起面孔,严肃的说:“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学家为你出力,花尽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馁。 “我不会息劳归主了?” “暂时不会。” “多久不会?” “我不知道。” 我发脾气,“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既不能作长远计划,又不能作潇洒来歇脚状,我没了性格,没了自己,一点生趣都无。” “你怪准,怪社会?” “怪你。” “也罢,我亦是社会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脸。” “什么,”王聪明反问“你说什么?”声势汹汹。 “我这样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烦,小陈,你可以随便选择一幢大厦自上面跳下来。” 这么滑稽的医生你见过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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