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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插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嫩,真如春笋一般,留着吋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脱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孩,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边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点,飞得有点麻烦相。

  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海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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