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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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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洋房,在伦敦雪莱区。六间房间,两个厨房,四个浴室,两个大厅,三层楼,两亩大的花园,停车场,男女两个佣人,这是蓝图,这是屋契。” 屋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错不了,她在律师楼做事,错不了。 “我会有两只大丹狗,两部车子。一部麦塞拉底印地,银底豆沙红的;另外一部劳斯莱斯魅影。你知道号码是什么?HU1,HU2,我名字的缩写。”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没有太大的失惊。我站了起来。 “你要看戒子吗?”她说:“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只戒指递给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颗眼泪型的钻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晓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宝石。 “在银行里我还有十万镑。不多,但是个好价钱。我运气很好,我刚刚卖了我自己,卖得了好价钱。” 我看着她,我平静的说:“的确是好价钱,我一辈子也出不起这种价钱。” “那部印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看?”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晓得它的样子,美丽的车子。” “我刚刚卖掉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我的价钱不便宜,我很高兴。” 但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那张蓝图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静,我说:“真可惜,你竟没有找到你爱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类条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莱去住了。” “那间屋子,是合你心意装修的?” “我还不知道,我想不会太差。我并不苛求。” “几时结婚?” “中国新年。” “他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问多大年纪,但是我忍住了。我说:“很好,到底是中国人。” 我说得这么出奇的温柔平静,好象我不大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并没有麻木,但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说。 “是的。”她垂着头答。 她把玩着那只钻戒,那颗宝石无处不是的闪着晶光。 她的头发又披了下来,我替她拨到耳后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拣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走?” 我在扣钮子,怔了一怔,我随即说:“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货物,别忘了你的商业道德。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她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悬在她胸前。 “祝你幸运。”我说。 她不响。 “再见。”我说。 她还是不响。 我开了大门。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车。来的时候太急,街灯又黯淡,是的,现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车边的,正是部麦塞拉底印地,HU2,银底豆沙红。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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