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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后来下雨。我们靠在伞下去喝酒。附近有一间酒吧,专卖啤酒,开了大概有一百多年,我们两个人买了瓶甜马添尼,加了冰,就喝起来。他告诉我他的故事。

  他是独生子,在德国留学两年,德文好得离奇,功课一直不错,毕业后暂时还没有打算,不过以他那种才能,不怕找不到工作,然后他问我的故事。

  我答不出。

  他怀疑的问:“你家很有钱?”

  “没有什么钱。”

  “外国学生多数有钱。你父亲开什么车子?”

  “不过是麦塞底斯35OSLC。”我笑。

  他白我一眼,“还说没钱,你怕我绑你票?”

  我笑。

  “喂!你能不能喝,我不想把你灌醉。”他问。

  “当然能喝。”这不是假话。

  不过半瓶子马添尼是多了一点,我有点昏昏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忽然知道他为什么吸引我了。因为他有文学家的脑袋,却有科学家的体格。

  我问,轻声的问:“你爱过人吗?”

  “爱过,很痛苦。”他也轻声反问:“你爱过人吗?”

  “嗯,后来闹翻了。”

  “为什么?”

  “因为他坚持蝴蝶是毛虫变的,我说是梁山伯祝英台变的。”我解释,“你明白?人各有志。”

  “梁山伯祝英台?”他问。

  “我明天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我说:“你的教授该自杀,连梁祝都不告诉你。”

  “我该早点认识你。”他说着用手点了点我的鼻子。

  “为了你的论文?”我取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我的脸。笑了,“你说是不是为论文?你在曼彻斯特,跟谁一起玩?”

  “玩?我没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

  “拉倒。”

  他又吻我的脸。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唇。

  我说:“玫瑰,当心,我们才认识了三、四天。”

  但是在这酒吧里,每个人都搂着每一个人,他们开始唱歌。我不会唱,只是默默的欣赏着。

  玫瑰抓着我的头发不放,仿佛一根根的在数。我转头看他。

  他说,“多么奇怪的头发,这么黑,这么亮,几天洗一次?”

  “你不是说以前也有过中国朋友?”

  “她染了头发,而且熨得一个个卷卷的。”他说:“告诉我。”

  “好,我隔天洗一次头,而且直,而且黑,而且我没有办法,因为养下来就如此。”

  “你不大喜欢我是不是?”他问。

  “为什么?”

  “你答我的问题,总没有温柔的感觉。”他说。

  我说:“玫瑰,剑桥达尔文学院没有你不行,我没你可绝对活得下去,别担心,我不懂温柔,否则早嫁出去了。”

  “至少这个微笑是温柔的。”他说。

  “谢谢。”

  “你喜欢剑桥?”

  “嗯。”

  “你男朋友可寂寞了。”

  “玫瑰,”我说:“看,我没有男朋友,而且我在这里,也不想讨论男朋友的事情,你不介意吧?”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可以吻你吧?”

  “这不是中国人的习惯;吻一个陌生男人,我已经颇为入乡随俗了。玫瑰。”

  他笑,“我真喜欢你叫我玫瑰,真的。玫瑰。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柔和,但是我靠过更柔和的肩膀,我认识很多男孩子,他是突出的。他在我耳边说德文。我自然听不懂,但是却很悦耳。然后他说法文,我的法文还可以,他说:“……如果我们是爱人多么好,你可以到我房间来睡一觉。”我用法文说;“滚你的蛋,你这只大狗!”他笑了,摇着头,然后他用他那略略京片子的口音说:“你真可爱,你真可爱。”

  他有点醉,他不承认。我也有点醉,我也不承认。我拿出烟来抽,他说是坏习惯。他真健康。

  我说:“你不但身体健康,思想也健康。”

  “不,”他说,“我的思想脏得很。”

  我笑了。

  他会是一个好男朋友。大方,坦诚,学识这么好,人也长得帅!我喜欢他那种幽默感,他常常拿自己来开玩笑,却不得罪别人。是的,我们认识才三、四天,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不是因素,人才是因素。

  我们谈着谈着谈着。

  我觉得很累。我问:“玫瑰,我们回去吧。”

  “好的。”他扶起我。

  我们走回去。还在下雨。凉得很。英国就这样,有太阳就暖和,没太阳就阴,下雨马上有秋天的感觉。他搂着我,送我回旅馆。

  旅馆的房间很小,他替我擦干头发,等我换了衣服,把湿裙子浸在肥皂水里,然后叫我上床,他替我把被子掖好,当我像小孩子一样。我伏在床上,有点感动。我们是好朋友,我会写信给他,不像一般人想象,我们没有再拥抱接吻。

  他拨开了我的头发。“我爱黑头发,黑头发在白色的枕头套上有一种说不出悲剧性的美丽,”他轻问:“你家里的枕头套是什么颜色?”

  “家?哪个家?在台北家,我枕头套是咖啡与米色条子的,另外,是橙色铁锈色的花。在曼彻斯特,是深浅咖啡色的格子。”

  “你喜欢这一类颜色?”

  “是的。豆沙色,米色,咖啡色,玫瑰谢了之后的颜色,我都喜欢。”我说。

  “你后天才走?”他问:“你走后我就谢了。”

  “不一定。”我微笑。

  “请多留几天。”他说:“我把你搬到大学里空的宿舍去,有些学生回家渡假了,不但干净,也便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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