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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容哥哥与阿妹

  母亲说的:“容哥哥今天回来。”

  我问:“什么容哥哥?”

  母亲说:“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时候一起玩的。”

  “我堕入红尘已经两百年矣,幼时之事不复记得,歉甚。”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记?”

  “这名字很熟,什么男子配称哥哥?我以为只有郭靖配称靖哥哥。”我笑。

  “你记性真坏。”母亲埋怨。

  “大概是什么癞痢头小邻居,”我笑,“自然不记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儿子,你表姑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害你摔断左臂的那个男孩子。”

  “他?”我说:“他叫容哥哥吗?”

  “是,如今回来了,他问起你表姑妈,那小女孩子长多大了,手臂有没有异样。

  “原来是他!”我笑,“为了他,我还颇吃过一点苦。”

  “是你自己顽皮,硬要骑在他脚踏车后面,结果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左臂断得像三节棍,吓死我。”

  “小事耳,”我说:“每个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断骨头。”

  “在女孩子来说,你也算得一等一顽皮了。”母亲提醒我。

  “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诧异,“一直没听到他音讯。”

  “去了十三年,没回来过。”

  “呵!有这样的人?”我笑,“交通这么方便,竟十三年不回来?怎么又忽然回来了?是因为当初香港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边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亲嗔道:“听不懂你这个话。”

  我微笑。

  “他指名要见你呢,尚记得你叫阿妹。”母亲说。

  “真好记性!恐怕已是个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岁,他直情把我当小毛头,”我感喟,“我都老了。”

  母亲说:“早几十年,廿六岁已是老小姐,现在不妨,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子都拍胸口说:我还小。”

  我说:“人何必在年龄上做文章,青春不见得就是一切。”

  “你这么想,男人不这么想。”母亲说。

  我不与她争。

  容哥哥回来了。想象中他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事业成功,非常的圆滑。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上去只似三十四五岁,大学刚出来的模样,打扮非常朴素,身上并无考究的饰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领带的颜色与袜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么讲究衣着,小职员都死充派头,做名牌的奴隶,他却老实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种反朴归真的气质。

  因此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一直认为男人懂得穿是一项艺术。

  容哥哥是建筑师。

  他父母为他洗尘,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别客人。

  见到我却讶异,“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说。

  “你怎么那么大了?”

  众人都笑。

  我笑说:“吃饭就大了,也没怎么出死力。”

  母亲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张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问。

  “很健康,全没事!”我说:“打网球、滑水,全无问题,多谢关心。”

  他点点头。

  当天他那些亲戚都刻意把适龄的女儿带了出来,全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我与母亲并无此意,也成了尴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说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干多西化多强健吗,怎么还有人出席这种相亲会议?丢人,由此可知女人总还是女人,脱不出那个框框,可怜。

  吃完饭我与母亲立刻告辞,表姑妈力加挽留,说他们还要到的士高玩,我连忙婉拒。

  的士高,超过十七岁半还留恋的土高?

  母亲说:“奇怪,那几个女孩子,平时都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麻将香烟全来,今夜怎么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闺秀?”

  我哈哈大笑。

  母亲说:“还是我女儿纯真,可是男人就吃她们那一套,婚前装模作样,婚后原形毕露,可是男人就净吃这一套。”母亲使劲代我抱不平。

  这话由碧姬芭铎说出来,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坏!

  这件事后我也忘了。

  一日自学校出来,夹着画版,穿袋袋牛仔裤、白衬衫、戴平光挡风眼镜,忽然被人在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头,站在身边的就是我小时候称他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学?在这里上课?”他问。

  “是上课,我教学生,不是做学生,你别老当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几了。”

  我说。

  他不出声,只是微笑。他有张非常清秀的脸,像一个文人,不像科学家。

  “回家吗?我问:“车子停哪里?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来,“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车子管接管送,连你也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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