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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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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 她也没有动,两人在潮湿的南风中站半晌,她问:“车子修好没有?” 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我清清喉咙,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终于说:“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头。李家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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