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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

  “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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