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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103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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