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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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