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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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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说话了,我与他同科,所以可以说的话极多,从同学说到教授,然后是功课,将来过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爱,发着很多牢骚。 他懂得很多,英国文学没有及格,根本不晓得狄更斯写过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错。他说得很详细,他念书是为了求知,绝对不是为了将来文凭值多少。 对白似乎是温暖起来了。 我又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个十分高的男孩子,穿着一双篮球鞋。 然而又怎么样呢?明天我将离开他的国家,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有一丝喜悦,终于可以离开了,本来还以为会有一点哀伤,谁知却一点也没有。人大概都是无情无义的。 本来要叫教授签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这种事,所以一点凭据也没有,就这么走了。 嘉利注视我,“他们都说你与系主任有恋爱。”他说。 “当然。”我说。“我那一级荣誉就是这么考回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忙说:“请别误会!” 我笑。“你相信吗?” “他对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嘉利说:“而且他那种型,是你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淡淡的问。 “从你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说。 “你难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机会便留意。”他坦然承认。 我站起来,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进箱子里。 我缓缓的答:“不,他不是我那个型。而且他太……职业化了,谈恋爱,找业馀选手比较好。他是那种大量生产的名厂饼干,我情愿吃一只手做的苹果饼。” 他惊异,“多么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个苹果饼。”我抱着大衣,忽然转头,轻佻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又笑了,是一种控制不住的笑意。与他在一起,无论如何是安全的,当然他也是一个男人,可是认识他这么些年了,他又是孩子,个子再大一点,也不怕的。 他跳起来,喃喃的说:“你这个女人。” 我把大衣放进箱子里,猛不提防他在身后一推,我连人带衣服的把箱子压倒,打了一个滚。这孩子,这般沉不得气,我索性躺在地上装死。 他在笑,过了几秒钟他叫我名字。我没回答。他有点害怕,又叫了一声,他跑来看我,拨开我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跳起来吓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摇摇头,“他们告诉过我,你是顽皮的。” 他把脸凑过来,我马上坐起来。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来了?” “我认为如此。”我说。 他不说什么。他的红头发比我的毛衣还红。 他说:“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别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见过你的冷脸,我十分喜欢你。但那时候你与系主任:……至少他们那么说。他为你调了职,你还是考着第一。”他的声音这么温柔,像一个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远远的羡慕着你,你给我一种震荡的感觉。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万别止于西门与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个星期只有十五镑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着头,毕竟这是一个出早死诗人的国家,居然一个红发的黄毛小于忽然跑来诉说这么多衷情。 我相信于他,他们不大撒这种谎,尤其是他,没有这种必要。 “我不高雅。”我说:“我不听音乐,连贝多芬也不听。” “你是不同的。” “因为你不认识我。”我说。 他坐在地下,把头枕在我的床上,侧侧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欢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总是在我心里的。” “到你廿一岁还记得我,已经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计过低。” 我看他一眼。 “你恋爱过吗?”他问我。 “你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又问:“你呢?” “当然,数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词,一开头便说:“当年确信情无价……”到后来变得“知是阿谁扶上马,哪记临别许多话。” 有种震惊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来,说上三、五句这种类似的话,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来了,管他是金发红发,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记临别许多话”。我已忘了如何恋爱了。 他说:“那些男人,都很动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说:“他们糟得不能再糟。” “你为何爱他们?”他问。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会明白的,当时有心情要谈恋爱,就阿猫阿七的谈了起来,还管是谁呢?十多廿岁,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一向是个呆子。” “你不是。”他难过的说:“你不是。”仿佛他是代表我母亲在说话。我不是。仿佛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饿了。 窗外的天空转为一种诡美的紫蓝色,美丽得不像话的。 (当年确信情无价。) “在这里吃东西。”我说。 “我为你煮。”他说:“听讲你不会煮饭。”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稣。”我喃喃的说。 “什么都在冰箱里?我会弄的,你等廿分钟就可以了。”他奔到厨房去。 “好的。”我拨拨头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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