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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临走

  我收拾行李,在数大衣,两个阿嫂每人一件,妈妈一件,自己若干件,又买了很多帽子。东西都堆在床上,房间一旦收拾空了,有种茫然的感觉。房间要塞满东西,柜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书本.墙上要有招贴,乱七八糟,还得放几只空杯子——喝过的,但是没有空洗。此刻都没有了。

  我坐在一张藤椅子里,点着烟,慢慢的吸着。人来了,人去了。几年功夫如转眼一般,怎么说呢。我沉默的吸看烟。

  有点冷,我穿了毛衣。飞机票订在明天,明天可以到伦敦了。真是静,窗外树叶“沙沙”的响着,不断的摇下来,摇下来。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这样的下午。没有来瞎聊天的人,没有功课了,没有忙的事了。文凭稳稳妥妥的锁在箱子里。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转过头,“谁?”我问。

  那个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烟,“嘉利?”我问:“是嘉利吗?”

  他笑了。姜红色的发发,姜红色的雀斑,一个婴儿面孔。

  “你?”我跑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忍不住也笑了,他们总有一股这样的喜气洋洋。

  “你怎么来了?”我惊奇的问。

  “听说你明早走了。”他说。

  “是呀。”我说:“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我来瞧瞧你。”他说。

  “啊?”我觉得奇怪。

  “你不叫我进来坐?”他在门口说。

  “真对不起。”我道歉说:“进来吧。”

  他问:“你在收拾东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让它们松松气。

  他说:“我早听人家说你很厉害的,果然就被骂了。”

  我再微笑,“这算骂吗?”

  他并不生气。他只是一个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过的藤椅里。他看了烟灰缸,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抽烟的。”他那种天真,那种兰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他把藤椅摇了摇,“我只知道你长得漂亮,当你走了,我会想念你。”

  我抬起头来,“你会吗?”

  他很坚决的说:“我会的。”

  “对我这么好……”我说:“谢谢你。”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吗?”我问他。

  他说:“好的,茶。”

  我转头还是笑,“最后的英国下午茶。”

  茶壶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来,我冲了一杯中国茶,一杯英国茶,递给他,他自己放了两颗方糖。这个男孩子,我认得他多年了,那时他读一年级,我读毕业班,很小的一个男孩子。我们学校开会,大家在一起,便介绍过一次,以后在校舍碰了面,总是点点头。后来的几年,也只限于点头。只觉得他特别的干净,特别的整齐,而且功课据说很好。

  这里人普遍都懒,所以见到个稍微有纹有路的,便相当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么关系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着茶杯,看着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级荣誉?”他问。

  我点点头。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当然,她们比较亮。”

  “你才亮呢。”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个模特儿,但是功课好得不得了。”

  我有点难为情。“真的?早告诉我,好让我改,你真言过其实了,怎么会穿得像个模特儿呢?”

  “我不知道,总之你给我那种感觉。我喜欢你。”

  “谢谢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下子,“房间这样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来看你,将永远见不到你了,然后我去问人要了地址,我来了。我很高兴你没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树叶“沙沙”响着,落得更勤。外国男孩子的一般感觉都很好,他们温柔,虽然穷一点,但是感情丰富,姿态敏感。然而我运气不好,没碰到一个像样的中国男人,中国男人是更好的,他们懂得“夜半风竹敲秋韵,万声千叶皆是恨”,只是我没碰到个好的。

  “功课今年忙吗?”我问。

  “可以过得去。”他说:“不要叫我走。”他动了动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红色的雀斑,然后是金色的汗毛。他们是很奇怪的一种人。他眼珠是淡绿的,多么奇怪的颜色组合。

  我喝完了中国茶。

  太阳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还有很多琐碎的事要做,可以礼貌的请他走,他必然是会走的,他们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从来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岁,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岁。”他说。

  我微笑,侧头看着他。

  “你染了发?”他问。

  “只是角落,要在太阳下才看得见,是一片紫篮。”

  “我喜欢你的头发,千万不要弄它。”

  “我没有啊。”我说。“真的没有,因为闷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谁?我为什么一直要向他解释?我的头发关他什么事?我与他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有时候我真是有点忘形的,因为寂寞,一有人说话,就觉得既紧张又忘形,简直不对劲。

  “你要出去吃饭吗?”我问:“我请你。”

  “还早。”他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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